
那隻小精靈,是我在一個細雨濛濛的午後遇見的。
我一個人走進北投圖書館,開架書庫裡頭瀰漫著淡淡的潮濕味,混合著書籍獨特的氣息,卻意外讓人安心。我只是隨便翻翻,沒打算借閱。可就在靠近最裡面的那一排書架時,我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 ——「咔嚓、咔嚓」。
那不是翻頁的聲音,而是 —— 有人在啃東西。我探頭一看,牠就蹲在書架角落的地上。只有小貓大小,全身棕色的毛,眼睛圓得像龍眼,可愛到不要不要的。牠嘴裡叼著一本舊書,用牙齒小心咬下一角,再慢慢吞下去。書頁在牠舌尖上閃了一下,像落日餘暉,然後消失。
牠抬頭看著我,樣子既像偷吃糖的小孩,又有點無辜。
「你……在做什麼?」我蹲下來,低聲問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壓低聲音,感覺像是作案的同夥。
小精靈眨眨眼,沒有回答,只是繼續咬。那聲音規律而輕快,就像有人在咀嚼蘋果。
我覺得有點好笑,也有點奇怪的心疼。
於是,我坐在牠旁邊,靜靜的看牠咬書,並沒有去打擾牠。
從那天起,我開始常常往圖書館跑。
每次進入開架書庫,都能看見牠縮在某個角落。牠有時候啃詩集,有時候是舊地圖,偶爾還會咬散文。牠的動作總是很專注,咬下一頁、吞下、抬頭想一想,再繼續。
我觀察到一件事:牠咬過的書,內容會變得不一樣。
比如一本寫滿數學公式的教科書,被牠咬掉幾頁後,忽然多出幾段描述夏日午後的風景;又比如一本戰爭回憶錄,牠嚼過之後,最後幾頁竟變成了關於櫻花盛開的段落。
好像牠能把殘酷血腥的故事,變得溫柔可愛一點點。
我把這件事告訴朋友阿慶。他聽完後,只是笑笑,說我大概太寂寞了,才會幻想出這麼奇怪的精靈。
可那精靈是真的,而且牠還有名字 ── 書咬咬。
牠每次咬書時,肚皮總會發出小小的咕嚕聲。
書咬咬漸漸跟我混熟了,有時候牠會跳到我腿上,帶著一本書,一臉認真的表情,好像要和我分享。我們就一起看著那本書,牠咬一口,我讀一句。
書頁的味道在空氣裡彌漫,就像剛煮好的白飯那樣溫暖。
有一天,我偷偷帶牠回家。
我的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床、一個書桌,還有靠牆的書櫃。書咬咬看到書櫃的時候,眼睛立刻亮了起來。牠興奮地撲過去,抱著一本厚厚的小說,立刻開始啃。
我坐在床上,看牠專心咬書。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房間不再空空蕩蕩。
書咬咬像某種填補寂寞的存在,牠不需要我解釋什麼,也不會要求什麼,只是靜靜在旁邊,把文字變成牠的食物。
夜深時,我躺下來,書咬咬蜷曲在枕邊,呼吸輕輕的,我能聽見牠夢裡仍然咀嚼的聲音。
不過,後來事情慢慢有了變化。
書咬咬越來越貪吃,牠不再滿足於我書櫃裡的藏書。牠開始跑出去,叼回別人掉落的報紙,甚至有一次,牠帶回了一封未寄出的情書。
我翻開那封信,裡面原本寫著熱烈的告白,可是被牠咬過後,剩下的文字卻都殘缺不全了,比如:
「我不可能不愛你」變成「我不愛你」
「我想和你一起到老,死也不分離。」變成「我想你老死」
那一瞬間,我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不安。
書咬咬真的只是個可愛的精靈嗎?還是牠正一點點改變世界?
幾天後,阿慶打電話給我。他的聲音低沉而落寞,說自己最近常常忘記事情,甚至連女朋友的名字都差點想不起來。
我腦子裡立刻閃過一個畫面:書咬咬啃咬那封情書時,眼神裡閃過一絲莫名的亮光。
那天夜裡,我在房間裡對牠說:「書咬咬,你不能再亂吃了,知道嗎?」
牠眨眨眼,身體縮得小小的,像是聽懂了。
可是第二天早上,我發現書桌上的日記少了幾頁。
那些消失的段落,正是我寫下關於孤獨的心情。
我呆愣了很久,牠把我的孤獨吃掉了嗎?
可是,沒有那些孤獨,我還剩下什麼?
我開始做一些奇怪的夢。
夢裡,書咬咬變得很大,大到能遮蔽天空。牠啃食著整座圖書館,書頁化成雪片,飄落下來。人們張著嘴想要喊叫,卻發不出聲音,因為他們的故事都被書咬咬吃掉了。
我從夢裡驚醒,看見書咬咬正趴在我胸口睡覺,呼吸規律而安穩。牠還是那麼小、那麼無辜。
可是我心裡已經有了一道裂縫。
最後一次見到書咬咬,是在初夏的夜晚。
我推開窗,牠忽然從窗台跳出去。牠沒有回頭,只在空氣裡留下一聲輕輕的「咕嚕」。然後牠消失在街燈的陰影裡。
我不知道牠去了哪裡,或許跑回北投圖書館,或是去找更多有趣的書。
書櫃裡依舊整齊地排列著那些書,可是我怎麼翻,都覺得缺了點什麼。
有時候夜深,我會以為聽見那熟悉的「咔嚓、咔嚓」聲。那聲音不再讓我安心,只讓我覺得,自己的一部分正被咀嚼著,慢慢消失。
我不知道,書咬咬究竟帶走了什麼。
也許是孤獨的心情,也許是愛人的勇氣。或者,兩者都是。
夏天繼續下去,蟬鳴響個不停。
我在小小的房間裡翻書,字句像潮水般湧上來。偶爾,我會停下來,想像書咬咬還在某個地方,專注地啃著什麼書頁。
如果牠吃下的,是別人的悲傷,那麼,願那些人能變得輕鬆一些。
如果牠吃下的,是愛 —— 那我想,那份愛,牠大概也會好好保存著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