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接下來還想去哪?」我問。
歡歡隨意地聳肩:「都行,我只是想下凡遊歷,沒有特別的計畫。」
我思考了下我平常都去哪,發現除了學校、家裡,就是咖啡廳、圖書館、公園,還真是單調得可憐。於是我轉頭看像恩蕙,露出求救的神情。只聽恩蕙說:「那我有個不情之請,有一個地方我很想去。」
「哪裡?」歡歡問。
「我家,我想回去看看。」
歡歡本就是神明,一般人看不見她;恩蕙已經成為鬼,一般人也看不見她;鬍渣公爵則是神明使者,有能力將自己隱身,只有我是凡夫俗子。於是歡歡略施小術,將我變成了……一隻喜鵲。
「將我隱身不就好了?為什麼要變成喜鵲啦?」我轉身,瞧著自己在湖中的倒影,黑色的頭,深藍色的翅膀,圓滾滾的雪白肚子,尾巴又長又翹,撅屁股的時候看起來頗為滑稽。
歡歡笑著摸摸我的頭:「因為可愛呀!喜鵲可愛又吉祥,是我們天界連年霸綁的年度吉祥物呢。而且我們這裡沒有會飛的生物,你可以飛到前面幫我們探路。」
於是,一貓、一鳥、一鬼、一神趁著夜色,悄悄從窗戶溜進恩蕙家。我們先來到恩蕙房間,恩蕙的房間變化不大,各式書籍、參考書依然整齊地擺放在書架和書桌前,床鋪也一絲不亂,若說有什麼怪異之處,便是太過齊整,不像是有人住的房間。
夜風拂過,翠綠色的窗簾輕輕擺動,恩蕙拿起桌上的電子時鐘一看,見現在時間是2025年3月27日,AM3:15,說:「我記得我死的時候是11月14日,想不到也快半年了,房間裡的東西居然都沒有動。」
「咿呀」一聲,門忽然開了,是恩蕙的母親。她身穿絲質睡袍,黑色長捲髮披散於胸前,脣色蒼白,眼神混沌,凹陷的眼眶周圍發著深青,看上去頗為憔悴,但我只要想到恩蕙和我說過的話,便無法同情這個女人。
恩蕙媽媽坐在床緣上,用手輕輕摩娑著床鋪,看向窗外的寂冷月色、漆黑樹影,枝葉的影子銳利得像刀。不知道望了多久,她才拿起書桌上的一張照片,是恩蕙剛上高中的時候拍的,只聽她對著照片說:「恩蕙呀,你死了大半年,這是我第一次有勇氣進你的房間。」
我轉頭看向恩蕙,雖然看不太清楚她的表情,但我能感覺到她在極力克制顫抖的身軀。恩蕙轉頭看我,臉上露出一抹微笑,微笑中參雜著絲絲哀愁,卻仍然體貼地抑制住,不讓情緒宣洩過多。我握住她的手,希望能給她一點力量。
只聽恩蕙媽媽又說:「我沒有問過你恨不恨我,不過我想你應該是恨的。畢竟我是一個看見女兒被爸爸毒打,只會要女兒忍耐的媽媽。」
「但你要理解,我能有什麼辦法?我自己都救不了我自己,如果不是懷了你,我當年早就離婚了。你也有不對,你為什麼要誕生在這個悲慘的家庭呢?孩子,你怎麼那麼傻?」
「但恩蕙,你知道嗎?我其實很羨慕你出車禍,因為這樣就能擺脫不幸的命運了。我為什麼也不能去死一死呢?」
聽到這句話,我頓時怒火攻心,差點想衝上前去揪住那女人的衣領,質問她:「你知道恩蕙雖然誕生在這狗屎一樣的家庭,攤上你們這兩位自私自利的大人,仍然每天好好學習、運動、閱讀,幻想美好的未來,設法讓自己快樂一點嗎?你憑什麼可以評判她該死該活?」想著想著,忍不住加重了握住恩蕙的力道,只見恩蕙用另一隻手拍拍我的手背,輕輕搖頭,示意我不要衝動,我只好忍耐。
恩蕙媽媽捲起袖口,露出蒼白而瘦削的手臂,上頭青一塊、紫一塊的,在冷白色的月光下尤為慘人。
「恩蕙呀,如果你看得到的話,你應該不怪我了吧,因為我也遭報應了。你走之後,周節發沒有人可以發洩,就開始打我。」那女人的眉頭扭曲,混濁的雙眼中露出驚恐不定的眼神。雖然我恨透了她,但仍舊不忍細看這些傷口。
那女人忽然起身,從口袋裡掏出一瓶藥,用顫抖的手轉了好幾次瓶蓋才終於打開:「現在我也要走了,就留周節發一個人過吧。」
我沒有料到她會自殺,只要想到讓恩蕙看著親生母親在自己面前吞藥自盡,會造成多大的心理創傷,就下意識地想衝出去打翻那瓶藥。
但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就看見歡歡忽然現身在那女人面前,說: 「你以為你造了那麼多孽,事後拍拍屁股,搞個自殺就能一筆勾銷了嗎?」
只見歡歡一襲紅裙,青絲以金簪鬆鬆綰住,站在床緣邊,居高臨下地俯看恩蕙的媽媽。嚇得恩蕙媽媽直打哆嗦,咂嘴道:「哎呀,見鬼啦。怎麼會有人……阿不是鬼出現在這裡?一定是恩蕙帶來的。」
歡歡兩手插腰,發出不屑的冷哼:「哼,想想你的人生也真可悲,只要出了什麼問題就怪給別人,反正都是別人的錯,全天下就你程女士一人飽受命運摧殘,可憐又無辜,怎麼會有錯呢?」說完重重踩了地板,地板竟裂出一個凹痕,歡歡說:「我看不如你代你女兒去地府吧,反正她想活,你想死,剛好各得其所,如償所願。」
恩蕙媽媽從床緣爬下來,以膝著地,小心翼翼地略過地上的凹痕,抓著歡歡的裙襬哀號:「別呀,別呀,別帶我去地府。」
「剛剛不是想死嗎?現在不用吞藥就能無痛進地府,這麼好康的事情怎麼不去做?」歡歡發出不屑的冷哼,接著嘴角一勾,臉上露出一抹微笑,將腳往前一伸,欲從恩蕙媽媽的手裡脫身,恩蕙媽媽失去重心,頓時跌倒在地。
我看著大快人心,恩蕙卻始終沉默不語。我們離開恩蕙家的時候,阿不,也許那裡根本不配稱作恩蕙的家,是凌晨六點,天色方露魚肚白,透著幽深的青。歡歡恢復平常的裝束,伸了個懶腰,直嚷道:「剛剛大戰完一場,我好餓呀。蘇雨芹,現在有什麼吃的?」
於是我們帶歡歡去一家最近的永和豆漿,點了甜滋滋的熱豆漿,還有Q彈軟嫩的粉漿蛋餅,這家粉漿蛋餅的特色是會加番茄汁,配上厚實的金黃煎蛋,一口咬下去,平實無華的美味令人感動。歡歡食量也是不小,連點了兩份後,又叫了一個紅豆泥餡兒的燒餅。恩蕙倒是沒什麼胃口,只吃了半份蛋餅就說不吃了,還是我幫她吃掉的。
「恩蕙……別想不開。」鬍渣公爵小聲地在一旁喵喵叫。而我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她,所以始終沒有說話。歡歡咬了一口紅豆餡餅後,對恩蕙說:「恩蕙呀,對於這種爛家庭就不要糾結了,遠離也好,人間多得是豐富有趣的事情可以體驗。」
恩蕙依舊沒有說話,只是把頭垂得低低的,看起來像隻受傷的小白羊。我們三個只得保持沉默。吃完早餐後,歡歡走到我旁邊,小聲地說:「剛剛可能是我多管閒事了,但我聽到那女人說的那些話就莫名火大,對不住啦。」
我也小聲地說:「沒事,如果那時候你沒有先衝出去,衝出去的絕對是我。」
歡歡回頭,小心翼翼地用眼角餘光瞥了眼恩蕙,問:「那恩蕙……她還好吧?我跟她還沒那麼熟,看不太出來。」我也轉頭瞥了一眼,說:「說實話,我也看不太出來,老實跟你說,我最不擅長應付這種要安慰人的場合了。我想恩蕙可能也需要一點時間消化吧。」
鬍渣公爵緩步走來,對著我和歡歡說:「唉,恩蕙真是個可憐的孩子,雖然她總是努力想讓自己開心起來,但她內心受到的傷害肯定很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