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上最後一塊岩壁時,竈門炭治郎的指尖已經凍得發紫,失去了知覺。
他將幾乎麻木的身體奮力撐上平台,迎接他的是一陣比刀刃更鋒利的風。風裹挾著細小的冰晶,刮過他乾裂的嘴唇,帶走了肺裡最後一絲溫暖的空氣。在這裡,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場與嚴寒的搏鬥。
他回頭望去,雲海翻騰,如同一片無邊無際的、隔絕了生與死的白色汪洋。家人的臉龐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禰豆子的溫柔、母親的擔憂——那是支撐他走到這裡的唯一薪柴。他將那份溫暖緊緊鎖在心底,轉身,邁開了踏入龍谷的第一步。腳下的土地,是死寂的。
這份死寂並非悄無聲息,而是有著一種沉重的、具象化的氣味。炭治郎那雙比獵犬更敏銳的鼻子,聞到的不是泥土或草木,而是時間本身的塵埃、被歲月風化成粉末的記憶,以及……一種瀰漫在空氣中,宛如實質的、屬於整個種族的巨大悲愴。
他走進了一座骸骨的聖殿。
巨大的龍骨在這裡四處散落,它們不像遺骸,更像是被神明遺棄的雕塑。一道彎曲的肋骨構成了一座蒼白的拱門,足以讓數輛馬車並行通過;一個完整的頭骨半埋在凍土之中,空洞的眼窩沉默地仰望著永恆灰濛的天空。風穿過骸骨間的空隙,發出嗚咽般的低鳴,彷彿是無數龍魂在此地的最後一息嘆息。
炭治郎敬畏地伸出手,輕輕觸碰身旁一截如玉石般冰冷的腿骨。指尖傳來的,是千萬年的孤獨。他幾乎能看見幻象——巨龍們搏擊長空,鱗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震天的龍吟曾是這片天空的讚歌。而如今,讚歌已逝,只餘下這片無聲的墓園,和一個被世界遺忘的、最後的守墓者。
一股幾乎要讓他跪倒在地的沉重悲傷攫住了他。這不是他的情緒,而是這片土地的情緒。
就在此刻,那股悲傷的氣味中心,一個更具壓迫感的意志甦醒了。
空氣驟然變得黏稠,彷彿整座山谷的氣壓都在向一點匯集。炭治郎感覺自己像被無形的巨手攥住了心臟,連呼吸都停滯了。那種感覺,超越了恐懼,是一種生命層級被徹底壓制的戰慄。
他艱難地抬起頭,望向谷地最深處那片永不消散的濃霧。
霧氣如擁有生命般地翻攪起來,緊接著,一雙眼睛在其中睜開。
那不是藍色。那是比藍色更深邃、更古老的顏色,是萬丈深淵之下、不見天日的冰層的顏色。那雙眼瞳裡沒有任何生命的光彩,只有一片虛無,卻又沉澱著足以壓垮星辰的、無盡歲月的重量。
一個龐大到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頭顱,緩緩地、帶著彷彿大陸板塊移動般的沉重感,從霧中探出。銀白色的龍鱗並非閃閃發光,而是在這片沒有陽光的世界裡,吸收著一切微弱的光線,呈現出一種冷硬而暗沉的質地。
世上最後一頭蒼龍,「霞」,只是醒來,便讓天地失去了所有聲音。
炭治郎渺小得像一顆落在無垠雪地裡的炭渣。
霞俯瞰著他,那雙冰淵般的眼瞳中,映出一個微不足道的黑點。漫長的生命已將他的情感與記憶磨損殆盡,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驅逐、破壞、以及對一切闖入這片安息之地的生靈的……厭倦。
又一個。
又一個吵鬧、脆弱、散發著生命短暫腥氣的生物。
讓他消失。
這個念頭甚至稱不上是思考,只是一個運行了千百年的古老指令。霞緩緩張開巨口,那裡沒有烈焰,而是一種能量高度凝聚時產生的、宛如星辰核心般的蒼白光芒。周遭的空間開始扭曲,空氣被電離,發出滋滋的悲鳴。
毀滅,已在弦上。
炭治郎閉上了眼睛。他沒有祈禱,也沒有後悔。他只是再一次想起了家人的臉,將那份愛意當作自己最後的盾牌。他等待著那份能將他瞬間蒸發的灼熱。
然而,預想中的痛苦並未降臨。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氣味。
在龍息所引發的灼熱氣流中,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氣味,乘風而上,飄入了霞的鼻腔。
那不是恐懼。恐懼的味道酸腐而尖銳,霞對此早已麻木。這股氣味不一樣。它像……像冬日裡透過雲層灑下的、第一縷陽光。像山泉流過溫暖的石頭。像……一個他早已遺忘的、遙遠到彷彿不曾存在過的夢境裡,另一頭幼龍依偎在他身邊時,從對方鱗片下傳來的體溫。
溫暖、乾淨、還帶著一絲溫柔的、想要為他人分擔痛苦的純粹悲憫。
這股氣味,像一根燒紅的針,輕輕刺入了他被冰封了萬年的心臟。
痛。
是一種陌生的、酥麻的、幾乎讓他戰慄的刺痛。一個被徹底遺忘的詞語,在他殘缺的記憶深處閃爍了一下——「溫暖」。
凝聚在喉頭的毀滅能量,失控地逸散了。
龍谷山腳下的村莊,正在緩慢地死去。
竈門炭治郎走在龜裂的田埂上,腳下的泥土硬得像石頭,發出乾燥的悲鳴。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複雜的氣味:塵土的焦躁、枯萎作物的腐朽氣息,以及一種更深層的、從家家戶戶門縫中滲透出來的,名為「飢餓」的酸楚味道。
村莊上空,龍谷的濃霧如同一塊永不融化的巨大冰川,緩緩向下沉降。村民們敬畏地稱其為「霞大人的吐息」。曾幾何時,那吐息是溫潤的甘霖,如今卻是冰冷的刀鋒,無情地扼殺著土地的生機。孩子們不再嬉笑,村莊裡最響亮的聲音,是夜裡被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
那天傍晚,炭治郎被母親派去長老家借一點火絨。還未走近,他就聽見祠堂裡傳來壓抑的爭論聲,那聲音被厚重的木門悶住,顯得焦慮而絕望。他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貼近門縫,一股混雜著陳舊木頭與恐懼的氣味鑽入鼻腔。
「……霞大人生氣了。」主事長老的聲音乾枯得像田裡的禾稈,「我們供奉的牛羊,已經無法平息祂的怒火。」
炭治郎的心沉了下去。村裡最好的牲畜都已瘦得只剩一副骨架,這早已不是秘密。
「古老的傳說中提到過,」長老的聲音壓得極低,彷彿怕驚擾了棲息在屋樑上的鬼神,「當龍的憤怒無法用凡物平息時,只有一種祭品能讓祂重新降下庇佑……一個更珍貴的東西。」
門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炭治郎甚至能聽到自己胸腔裡劇烈的心跳聲。
「……人的,性命。」
這幾個字像冰錐一樣刺入炭治郎的耳朵。他猛地捂住嘴,阻止自己發出驚呼。他聞到了,從門縫裡洩漏出的氣味,是比飢餓更可怕的、純粹的恐懼。有人在發抖,有人在無聲地祈禱。
「傳說,只要將一名心靈純淨的『獻祭之子』送入龍谷,霞大人便會息怒……」
炭治郎沒有再聽下去。他悄悄地轉身,失魂落魄地往家走。獻祭之子——這個詞像一塊烙鐵,燙在他的腦海裡。
家裡的氣味,是他這片絕望世界裡唯一的港灣。儘管那裡也混雜著妹妹身上因久病而散發出的、微弱而甜膩的病氣,以及母親身上因過度勞累而染上的疲憊氣息,但這一切的基底,是無可取代的、名為「親情」的溫暖味道。
他將今天在山裡僥倖尋得的一顆拳頭大的馬鈴薯放在桌上,彷彿那是什麼稀世珍寶。
「媽媽,我回來了。」
正在燈下為禰豆子擦拭身體的葵枝回過頭,蒼白的臉上立刻綻開一個溫柔的笑容。但炭治郎的鼻子不會騙人,他在那溫柔的氣味之下,清晰地聞到了一閃而過的、因看到食物而產生的強烈渴望,以及隨後為了掩飾這份渴望而散發出的、更濃重的辛勞氣息。
母親總是這樣,把一切都留給孩子。
那顆馬鈴薯被仔細地清洗、煮熟。氤氳的熱氣,是這個冰冷的家中唯一的暖意。葵枝用那把磨鈍了的舊刀,極其珍重地將它切成兩半。她將稍大的那一半細細地碾成泥,端到禰豆子床前,用溫柔到快要融化的聲音,一勺一勺地餵給她。
「禰豆子,乖,再吃一口就好了。」
禰豆子的呼吸很淺,每一次吞嚥都顯得格外費力。
剩下的那一小半,葵枝又從中間劃開,將其中一份推到炭治郎面前。「快吃吧,炭治郎,你今天也累壞了。」
炭治郎看著碗裡那塊小得可憐的馬鈴薯,又看了看母親那雙因操勞而佈滿細繭、卻依然溫柔的手,和他面前那隻空空如也的碗。一股熱流湧上他的眼眶。
「媽媽,您吃。」他將碗推了回去,「我不餓。」
「傻孩子。」葵枝笑著搖搖頭,想再次把碗推給他。
「我不餓!」炭治郎加重了語氣,他怕自己再多說一個字,聲音就會洩露出哭腔,「我真的不餓,您吃吧,不然明天沒有力氣照顧禰豆子了!」
葵枝的動作僵住了。她看著兒子那雙倔強而清澈的眼睛,眼中的笑意漸漸被一層薄薄的水光所取代。她終究沒有再推辭,只是低下頭,用近乎虔誠的姿態,小口小口地吃掉了那份本該屬於她的食物。
那一晚,炭治郎無法入睡。
他悄悄走出屋外,冰冷的月光灑在身上,卻驅不散心中的灼熱。他抬頭望向那座在夜色中更顯猙獰的龍谷,它像一頭盤踞在天際的巨獸,正用冷漠的眼神俯瞰著山腳下這群為生存苦苦掙扎的螻蟻。
獻祭之子。
白天聽到的話語,此刻在他心中變得無比清晰。村裡沒有人願意去,因為誰都怕死。他也怕。他怕得渾身發抖。
可是,屋裡傳來禰豆子又一陣痛苦的咳嗽聲,以及母親起身照顧她的細碎腳步聲。這些聲音,像一根根針,扎在他的心上。
對他而言,飢餓不是一個詞語,而是母親日漸凹陷的臉頰。
絕望不是一種情緒,而是妹妹越來越微弱的呼吸。
如果,他的死亡,能讓母親的碗裡重新裝滿白米飯,能讓妹妹的床邊多幾貼救命的湯藥……
如果他這條微不足道的性命,真的能平息龍的憤怒,換來村莊的雨水與豐收……
那麼,對死亡的恐懼,似乎也並非無法戰勝。
這不是一個偉大的決定,而是一個簡單的算術。用他的一,去換他最珍愛的人的全部。這是一場他唯一付得起籌碼的、絕望的賭博。
天濛濛亮時,炭治郎下定了決心。
他最後一次深深地嗅聞著家中那股讓他眷戀的氣味,將它刻進靈魂的最深處。然後,他轉過身,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堅定地朝著長老家的方向走去。
清晨的霧氣又濃又重,很快便吞沒了他瘦小的身影。他將成為那個走進濃霧深處的祭品,用自己的血肉,為身後的世界,祈求一線生機。
晨光熹微,天與地仍被一層鉛灰色的薄暮籠罩。炭治郎赤腳站在村莊長老那扇緊閉的木門前,冰冷的露水從腳底無情地滲上來,讓他整個人都像一塊浸在冬日溪水裡的石頭。他並非感覺不到寒冷,只是心中的那份決絕,像一簇微弱卻頑固的火苗,勉強抵禦著刺骨的涼意。
他抬起手,懸在半空,猶豫了片刻。這扇門一旦叩響,便再也沒有回頭路。他深吸了一口氣,空氣裡混雜著濕潤的泥土腥氣與草木的清苦味道。他想著屋內母親和妹妹仍在熟睡的臉龐,那份柔軟的愛意,終於化為指尖堅定的力量。
叩、叩、叩。
聲音在寂靜的黎明中顯得格外突兀。
門軸發出疲憊的呻吟,緩緩拉開一道縫。長老蒼老的面容出現在門後,昏黃的油燈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溝壑。當他看清來者是炭治郎時,那雙因見證了太多苦難而變得渾濁的眼睛裡,清晰地映出了一絲驚愕,以及一閃而過的、無法掩飾的愧疚。
「是炭治郎啊……」長老的聲音沙啞,彷彿一夜未眠,「天還沒亮透,是有什麼急事嗎?」
炭治郎沒有立刻回答。他先是挺直了自己因寒冷而微微蜷縮的背脊,然後,對著這位村莊裡最受尊敬的長者,行了一個最標準、最鄭重的九十度鞠躬,額前的髮絲垂下,遮住了他的眼睛。
「長老,」他的聲音穿過薄霧,平靜得不像一個少年,每個字都擲地有聲,「我願意去。」
長老捏著門框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泛白,他似乎沒聽懂。
炭治郎緩緩直起身,抬起頭,那雙紅玉般的眼眸在晨光中清澈見底,裡面沒有恐懼,只有一片澄澈的、近乎悲壯的覺悟。「我願意成為獻祭之子,」他重複道,「請讓我去龍谷,平息霞大人的憤怒。」
這一次,長老聽清了。他張了張嘴,嘴唇囁嚅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本該勸阻,本該讚揚這個孩子的善良與勇敢,然後告訴他村子還能再撐一撐。但他做不到。因為他昨夜也聞到了自己米缸見底的氣味,也聽見了孫兒因飢餓而在夢中的啼哭。
炭治郎的自願,是毒藥,亦是解藥。
最終,長老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緩緩滑下兩行混濁的淚。他伸出佈滿皺紋、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放在炭治郎的頭上。「……好孩子,」他哽咽道,「是我們……對不住你。」
消息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村莊裡漾開了無聲的漣漪。
炭治郎成了村中最特別的存在。人們看他的眼神變了,那裡面混雜著敬畏、憐憫、感激,以及一種他們自己也無法言說的、深刻的罪惡感。炭治郎能清晰地聞到,當他走過時,空氣中那股愧疚的氣味會瞬間變得濃烈,像金屬生鏽的味道,刺得他鼻子發酸。
曾經會熱情地往他手裡塞小點心的鄰家大嬸,如今只敢遠遠地望著他,然後匆匆低下頭;曾經會笑著揉亂他頭髮的鐵匠大叔,現在看見他,只會沉重地嘆一口氣,將臉轉向別處。
他們用沉默為他加冕,也用沉默為他送葬。
儀式定在三天後。長老們為他準備了一件全新的、用最細的麻布織成的純白衣袍。當炭治郎換上它時,布料冰冷的觸感緊貼著他的皮膚,他感覺自己彷彿正被一層潔白的霜雪包裹,一點點地與這個溫熱的人世剝離開來。
這三天,他將所有時間都留給了家人。他笑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燦爛,語氣也比任何時候都輕快。他知道,這是他唯一能留給她們的東西。
「媽媽,」他一邊幫葵枝劈著最後一點木柴,一邊裝作不經意地開口,「長老們說,鄰近的山區可能還生長著一些稀有的藥草,對禰豆子的病有奇效。路有些遠,我打算去找找看,可能……要去個好幾天。」
葵枝停下了手中搓揉草藥的動作,眉頭緊鎖,那雙溫柔的眼裡滿是擔憂。「那邊的山林最是危險,聽說還有野獸出沒。你一個人去,媽媽怎麼放得下心?」她的氣味,是純粹的、不含一絲雜質的擔憂,像溫暖的羊絨,卻也像無形的枷鎖。
「沒問題的!」炭治郎用力拍了拍胸脯,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露出潔白的牙齒,「我可是賣炭的專家,再熟悉山路不過了!為了禰豆子,我一定會把藥草帶回來的!」
他將自己身上所有的悲傷與恐懼都死死壓在心底,竭力散發出自信與希望的氣味。
葵枝凝視著他,似乎想從他過於燦爛的笑容裡找出些什麼。但最終,她只是嘆了口氣,轉身走進屋裡,拿出家裡僅剩的那一塊黑麥餅。那麥餅又乾又硬,卻是她能給兒子的、最珍貴的行囊。她用一塊洗得發白的舊布,一層又一層,細細地將它包好。
「路上餓了就吃點,千萬、千萬要小心。」她將布包塞進炭治郎懷裡,那雙粗糙的手,溫暖得讓他想哭。
臨行前,他跪坐在禰豆子床邊。妹妹的呼吸像蝶翼的顫動,微弱得隨時會停止。他握住她冰冷的手,那份寒意幾乎要凍傷他的心。
「禰豆子,哥哥要出趟遠門,去找能治好妳的藥。妳要乖乖聽媽媽的話,等我回來。」
禰豆子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她看著哥哥,那雙漂亮的眼睛裡沒有了往日的神采,卻依然溫柔。她輕輕地、用盡全力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嘴角彎起一個淺淺的弧度。「哥哥……路上……小心。」
這個微笑,這句話,徹底擊潰了炭治郎用謊言築起的堤防。他再也忍不住,猛地低下頭,將臉深深埋進妹妹身旁的被褥裡。溫熱的淚水無聲地浸濕了冰冷的布料。他貪婪地、用盡全力地呼吸著,想將妹妹身上那股淡淡的、熟悉的氣味,永遠、永遠地刻進自己的肺裡、靈魂裡。
出發的那天,天色陰沉,彷彿也在為他送行。
全村的人都來了,他們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站在村口,形成兩道通往山路的、由愧疚與期盼組成的人牆。
炭治郎換上了那件純白的祭品之服,他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數十道複雜的目光膠著在自己背上。長老端著一碗清水走到他面前,碗是村裡最古老的陶器。
「孩子,喝下這碗水,」長老的聲音蒼老而莊重,「洗淨凡塵,虔誠地……去見霞大人吧。」
炭治郎接過碗,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他看著碗中倒映出的、自己那張稚氣未脫卻異常平靜的臉。他仰起頭,將那碗沒有任何味道的水一飲而盡。水流過喉嚨,像是在為他即將踏上的黃泉路,做最後的洗禮。
他放下碗,轉過身,面向那條被濃霧吞噬了入口的山路。
他沒有回頭。
他怕一回頭,看見母親強忍著淚水的臉,看見村民們低垂的頭顱,他會動搖。他怕自己會不顧一切地跑回去,抱住家人,承認自己的軟弱。
所以,他只能向前。
他邁出了第一步,腳下的石子路冰冷而堅硬。緊接著是第二步,第三步。他瘦小的白色身影,就這樣一步一步地、義無反顧地,走進了那片代表著龍之領域的、深不見底的白色濃霧之中。
身後,村莊的輪廓、人們的氣息、他所眷戀的一切,都被那片霧氣溫柔而殘酷地隔絕。前方,迎接他的,是神明的憤怒,與自己的宿命。
通往龍谷的路,並不是一條路。
那只是前人因恐懼與崇敬,用腳步在荒蕪的山體上勉強踩出的一條痕跡。炭治郎沿著這條幾乎被遺忘的軌跡向上攀爬,越往上走,空氣就越是稀薄、冰冷。山腳下那屬於人世的溫潤氣息被徹底隔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濕冷岩石、枯朽苔蘚以及……某種近似於雷電和金屬的、充滿威嚴的古老氣味。
他將手伸進懷裡,緊緊握住了一塊小小的、稜角分明的木炭。這是他離家前,從冰冷的灶爐裡偷偷撿出來的。父親的氣味早已消散,但這塊炭的粗糙觸感,能讓他回憶起父親那雙溫暖而有力的大手,回憶起他們一家人圍著爐火的短暫幸福。
這是他對抗恐懼的,最後的護身符。
不知爬了多久,周遭的景物開始發生奇異的變化。樹木變得矮小而扭曲,樹皮上掛滿了灰白色的、如同老人鬍鬚般的苔蘚。鳥鳴聲早已絕跡,耳邊只剩下風穿過嶙峋怪石時發出的、如泣如訴的嗚咽。這裡的寂靜是有重量的,它壓在炭治郎的肩膀上,滲入他的骨髓裡,讓他感覺自己正一步步地走入世界的墳墓。
終於,他穿過一道由兩塊巨岩天然形成的狹窄石門。
門後,是另一個世界。
空氣的溫度驟然下降,那股古老的氣息濃郁到近乎實質,猛地灌入他的肺腑。他看見了,那片傳說中的、埋葬了整個龍族的雲端谷地。
巨大的、白玉般的骸骨如傾頹的神殿般散落在各處,靜靜地訴說著一個偉大種族的消亡。一道完整的龍族脊骨,如同一條蜿蜒的白色山脈,橫亙在谷地中央;巨大的肋骨彎曲著,構成了一座座宏偉而悲涼的拱門。炭治郎渺小地行走其間,感覺自己像一個誤入了諸神黃昏戰場的凡人。
他停在一具巨大的頭骨前,那空洞的眼窩比他整個人還要高大,正直勾勾地仰望著永恆灰濛的天空,彷彿仍在質問著命運為何如此殘酷。炭治郎的鼻子聞到了——那殘留在骸骨上的、歷經千年而不散的,是憤怒、是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種被世界拋棄後,深不見底的孤獨。
這片土地的悲傷,濃烈得讓他幾乎要落下淚來。
就在這時,谷地最深處,那片翻湧的濃霧中心,有什麼東西……動了。
並非聲音,也非景象,而是一種感覺。一股無形的壓力以驚人的速度擴散開來,讓空氣瞬間變得黏稠,炭治郎感到耳膜一陣刺痛,那是氣壓在急劇變化的證明。他腳下的大地,開始傳來極其輕微、卻又沉重無比的震動,如同一個沉睡了千年的巨人心臟,正緩緩復甦。
霧氣,開始像有生命般地向兩側退去。
一雙眼睛,在霧的盡頭睜開。
那是一雙無法用任何人間的色彩去形容的眼瞳。它不是單純的藍色,而是混合了極地冰川的冷冽、萬丈深淵的幽暗,以及死寂宇宙的虛無。那裡面沒有任何情感,只有一種超越了時間的、絕對的漠然。僅僅是被那雙眼睛注視著,炭治郎就感覺自己的靈魂彷彿被瞬間凍結、剝離,赤裸地暴露在一位亙古神明的審判之下。
一個龐大到足以遮蔽天空的頭顱,緩緩從霧中探出。銀白色的龍鱗並非光彩照人,而是在這片黯淡的世界裡,呈現出一種冷硬、厚重的金屬質感,彷彿是用最純粹的月光與寒鐵鑄造而成。
世上最後一頭蒼龍,「霞」,只是睜開了眼睛,便讓炭治郎忘記了如何呼吸,他緩緩跪下,前額叩地,敬畏的開口:「霞大人。」
霞俯瞰著那個闖入他永恆夢境的、渺小而脆弱的生物。他的意識像一片無邊無際的灰色海洋,沉寂了太久,太久。殺戮,對他而言並非出於憤怒或憎恨,而是一種近乎本能的、掃除雜音的舉動。
就像人會隨手揮去眼前的飛蟲一樣,簡單,且理所當然。
他緩緩張開巨口,毀滅性的蒼白光芒開始在他喉間凝聚。高熱的能量讓周遭的空間都產生了扭曲的波紋。
面對那足以將自己瞬間蒸發的死亡,炭治郎反而平靜了下來。他緊緊握著懷裡的那塊木炭,緩緩閉上了眼睛。母親溫柔的臉龐、禰豆子虛弱的微笑,清晰地浮現在他腦海中。
這就好了。
我的死,若能換來妳們的生……
這就好了。
他放棄了抵抗,也放下了恐懼。在生命最後的瞬間,他心中滿溢而出的,不是對死亡的畏懼,而是對家人最純粹、最溫暖的愛意與眷戀。
就在那股毀滅性的力量即將噴湧而出的前一剎那——霞的動作,停滯了。
一股氣味。
一股他那被磨損得只剩下殘骸的記憶裡,從未有過的氣味。
它穿透了龍息的灼熱,無視了那足以凍結靈魂的龍威,像一根溫暖而柔軟的羽毛,輕輕地、卻又無比清晰地,拂過了他那片死寂的內心海洋。
那是……一種情感的氣味。
這股氣味純淨得不可思議,像一個小小的太陽,猛地撞進了他永恆的冰封世界。那一瞬間,他那古井無波的意識深處,竟產生了一絲尖銳的刺痛。無數早已化為塵埃的、遙遠的記憶碎片——龍蛋的溫度、同族的嘶鳴、陽光灑滿鱗片的觸感——如幽靈般一閃而過。
這份突如其來的「溫暖」,對早已習慣了永恆孤寂的他來說,幾乎是一種酷刑。
他喉間的光芒,失控地逸散了。那雙冰淵般的巨瞳裡,第一次映出了困惑。
在炭治郎驚訝地睜開的雙眼中,那山巒般的龍軀,如同一場盛大的幻夢,在光霧中解體、消融。毀天滅地的力量被溫柔地折疊、收束,最終,所有的威嚴與存在感,都凝聚進了一個纖細得近乎脆弱的人類軀殼之中。
一名身穿寬大衣袍的少年,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面前。
他走到炭治郎面前,微微垂下眼,用那雙空洞得彷彿能吞噬一切光線的冰藍色眼眸,靜靜地看著他。時間彷彿凝固了,谷地中只剩下風的悲鳴。
良久,他開口了。聲音像他身後的雲霧一樣,清冷、縹緲,不含一絲人間煙火。
「你不怕我?」
這個問題裡沒有威脅,只有一種最純粹的、宛如孩童般的不解。
炭治郎望著他,望進那片看似空無一物的冰藍色深淵裡。在那裡,他聞到了。他聞到了比這片龍骨墳場更深沉、更刺骨的孤獨——那是一個被整個世界拋棄後,獨自守著一個種族墓碑的、永恆的悲鳴。
這一刻,憐憫,徹底戰勝了殘存的恐懼。
「我能聞到……」 他輕聲說,聲音因寒冷而微微顫抖,卻異常堅定,「大人身上有很悲傷的味道。」
話音落下,時透無一郎那雙千萬年來不曾有過任何波動的瞳孔,極其細微地,收縮了一下。
那一瞬間,彷彿冰川,裂開了第一道縫隙。
炭治郎那句輕柔卻無比篤定的話,像一滴水珠,滴落在一面封存了千年的、平滑如鏡的冰湖上。
它沒有激起滔天巨浪,卻在無一郎那死寂的內心世界裡,擴散開一圈無法忽視的、細微的漣漪。
「悲傷……的味道?」
無一郎無意識地重複著。這幾個字從他那早已習慣了沉默的唇間吐出,帶著一種初學語言般的生澀。他並非不懂「悲傷」的含義,在他殘缺的記憶碎片中,這個詞彙與龍族的滅絕、同伴的逝去緊密相連。但他從未想過,這個詞會被用來形容自己。他不是悲傷,他只是……存在。像一塊石頭,一座冰山,存在於此,如此而已。
百年來,被送入龍谷的祭品們,用他們的生命為他詮釋了無數種情感的氣味。
他聞過恐懼,那是一種混雜著汗水與淚水的酸腐氣味,像被逼入絕境的野獸,廉價而刺鼻。
他聞過憎恨,那是一種燃燒著不甘的焦糊氣味,充滿了無能為力的、指向他人的怨毒。
他甚至聞過虔誠,那是一種試圖與他交易的、混雜著香料與祈禱的甜膩氣味,虛偽得讓他作嘔。
這些氣味,構成了他對「人類」這種生物的全部認知——脆弱、吵鬧,且充滿了慾望。
但眼前這個少年,徹底顛覆了他亙古不變的定義。
他身上沒有任何雜質。那股氣味……無一郎甚至找不到詞彙來形容。它像冬日裡最晴朗的一天,陽光灑在初雪上反射出的、乾淨而溫暖的光暈。它像一個飢腸轆轆的人,在瀕死之際,將自己僅有的半塊麵包,分給了身邊的陌生人。那是一種……將他人的痛苦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純粹到近乎愚蠢的溫柔。
這份溫柔,對無一郎而言,比任何刀劍都更具威脅。因為它輕易地繞過了他用冷漠與暴戾築起的所有壁壘,溫柔地觸碰到了他靈魂最深處那片連他自己都早已遺忘的、荒蕪的廢墟。
他那顆被冰封的心臟,傳來了第一絲裂解的、細微的刺痛。
他必須弄清楚。
時透向前踏出了一步。他的動作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腳下的凍土與枯骨彷彿都為他屏住了呼吸。他每靠近一寸,周遭的溫度便驟降一分,空氣中的寒意不再是單純的氣候,而是具象化的、屬於龍的威壓。
炭治郎的身體在一瞬間僵硬到了極點,每一根神經都在尖叫著「危險」、「快逃」。這是生命面對無法抗衡的天敵時,最原始的戰慄。但他強迫自己站在原地,雙腳像被釘在地上。因為他那雙能看透情感氣味的眼睛告訴他,眼前這個神明般的少年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殺意。
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迷茫的海洋。
時透停在了炭治郎面前,他們的距離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的倒影。他微微低下頭,那雙冰藍色的眼眸像最精密的儀器,開始「解析」眼前這個讓他無法理解的存在。
他看見了他額角那塊暗紅色的疤痕,像一片凝固的火焰;他看見了他臉頰上長途跋涉留下的塵土,和他因寒冷與緊張而微微顫抖的睫毛;他看見了他那雙紅玉般的眼眸,那裡面沒有虛偽的憐憫,只有一種純粹的、感同身受的悲傷。
他湊得更近,鼻尖幾乎要碰到炭治郎的額頭,然後,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更複雜、更清晰的氣味層層剝離,湧入他的感知。
最外層,是山林的氣息。是冷杉的清苦、濕潤苔蘚的土腥、還有冰雪融水的甘冽。這是他一路走來的證明。
往裡一層,是屬於人間煙火的氣息。是木炭燃盡後殘留的餘溫,是漿洗過的粗布衣衫上陽光的味道。這是他曾經的生活。
更深一層,是極其隱秘的、屬於羈絆的氣息。有一絲溫柔的、帶著母性的暖意,還有一縷微弱的、混雜著病氣卻依舊純淨的、屬於家人的味道。這是他守護的寶藏。
而這一切氣味的核心,便是那股不可思議的溫柔。
時透的意識產生了劇烈的混亂。這些氣味所代表的一切——艱辛的生活、溫暖的家庭、不屈的意志——都與「祭品」這個身份格格不入。一個走向死亡的人,為何能如此完整地、攜帶著整個「生」的世界?
無法理解。
無法歸類。
無法解釋。
於是,在一種探索未知真理的本能驅使下,他緩緩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那隻蒼白的手,在灰色的天光下近乎透明,指節纖長,宛如用冰雪雕琢而成的藝術品。它以一種挑戰時間流速的緩慢姿態,劃破空氣,朝著炭治郎的臉頰而去。
炭治郎看著那隻手。他能感覺到它帶來的、足以凍傷皮膚的極致寒意。他本該躲開,但他沒有。因為他從那冰冷的氣味中,聞到了一絲笨拙的、不知所措的……好奇。
冰冷的指尖,終於觸碰到了溫熱的皮膚。
那一刻,彷彿永夜與白晝的交界,時間產生了斷層。
對炭治郎而言,那份冰冷超乎想像。那不是單純的低溫,而是沉澱了千年孤寂的、生命停滯的寒意。僅僅是這輕微的一觸,他就彷彿窺見了一片沒有星辰、沒有聲音、只有永恆漂浮的宇宙廢墟。巨大的悲傷,讓他心臟猛地一抽。
而對時透而言,那份溫暖,則是一場顛覆性的災難。
是熔岩,滴落在了萬年冰川之上。
是驚雷,炸響在絕對死寂的世界。
那份透過指尖傳來的、屬於生命的、充滿活力的溫熱觸感,像一道金色的閃電,瞬間貫穿了他那具早已麻木的軀體。他那片灰白色的視野中,第一次閃過了一絲早已遺忘的、名為「色彩」的幻覺。
他像被灼傷般,猛地縮回了手。
他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指尖,那上面彷彿還殘留著不屬於他的、鮮活的溫度。他那雙空洞的眼眸中,困惑與震驚交織,掀起了滔天巨浪。
這個人類,從氣味到溫度,從靈魂到軀體,都在向他傳遞著一個他完全無法理解的訊息。
他再次抬起眼,那雙冰藍色的眼瞳,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探究一個真相。
「你,究竟是什麼?」
這個問題裡,不再只有好奇。
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懼。是對這份足以動搖他整個存在的「未知」的恐懼。
時透那句冰冷的詰問,如同一根無形的探針,刺入了炭治郎存在的根本。
炭治郎有片刻的失語。他被這個問題問住了。我是什麼?他想。我是竈門炭治郎,是母親的兒子,是禰豆子的哥哥,是一個……自願前來赴死的祭品。但這些身份,似乎都無法回答眼前這位古老存在所提出的、更深層次的疑問。
他穩了穩心神,將那份直面神明時的渺小與惶恐,深深地壓入胸腔。他明白,對方想知道的,或許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的「目的」。
於是,他選擇用行動與信念來作答。
他挺直了那副因連日跋涉而疲憊不堪的、卻依然倔強的脊樑。他抬起頭,目光虔誠得像是在仰望星辰,毫不避諱地迎向那雙能凍結靈魂的冰藍之瞳。他用村莊長者們教導的、最敬畏的語氣,清晰地獻上了自己的靈魂。
「霞大人,」 他說,聲音在空曠的龍谷中迴盪,「願您能平息怒火,我願意做任何事。」
這句話,是他此行數日來,在心中默念了千百遍的禱文。它承載著整個村莊的期盼,承載著母親與妹妹的未來,是他此行唯一的、也是全部的意義。他坦然地將自己的一切,都攤開在這位龍神的面前,等待著裁決。
然而,時透的反應,卻是一種比暴怒更傷人的……漠然。
那雙冰藍色的眼眸裡,沒有掀起一絲波瀾。那眼神像是在看著一場重複上演了無數遍的、乏味的戲劇。他似乎連開口都覺得多餘,只是無聲地轉過身,他移動時悄無聲息,彷彿身體沒有重量,只是一道蒼白的影子。
他飄回了谷地深處,那座用無數同族骸骨堆砌而成的、既是王座又是墓碑的白色高台。那裡是他的世界中心,也是他自我囚禁的牢籠。他輕盈地坐了上去,單手支著下巴,用一種與這個世界徹底疏離的姿態,再次將那冰冷的視線投向炭治郎。
「你們人類總以為,」 他終於開口了,聲音平淡得像終年不化的冰雪,「送上一個人,就能滿足我。」
這句話裡,沒有憤怒,沒有嘲諷,只有一種深可見骨的、幾乎要溢出來的厭倦。
「事實上,」 他說,那平淡的語氣中,終於滲透出一絲極其細微、卻尖銳得足以刺穿耳膜的情緒——那是高高在上的、純粹的不屑,「人類的味道,糟糕到令我作嘔。」
這句話,輕飄飄的,沒有任何重量。
卻在落入炭治郎耳中的瞬間,變成了足以將他的整個世界都砸得粉碎的隕石。
那一刻,風聲、心跳聲、一切聲音都消失了。炭治郎的腦中,只剩下一片嗡鳴的、令人暈眩的空白。他感覺腳下的大地正在溶解,整個人都在向無盡的深淵墜落。
……令他,作嘔?
那麼,村莊數百年來的傳說,是謊言。
長老們虔誠的祭拜,是笑話。
大家因為龍神之怒而挨餓受凍,是自作多情的揣測。
而他自己……他賭上性命、訣別家人、懷著滿腔悲壯走上的這條獻祭之路……
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荒謬的鬧劇。
原來,他所做的一切,在這位龍神的眼中,不過是一場令人作嘔的、自以為是的表演。他不是來平息神怒的英雄,只是一個走錯了舞台的、無用的小丑。
一股巨大的、空洞的虛無感,像潮水般將他滅頂。這比死亡更可怕。死亡至少有其意義,而此刻,他連那份僅有的意義,都被徹底剝奪了。
炭治郎沉默了許久。
時間的流逝失去了意義。或許是一瞬,或許是一生。他只是低著頭,看著自己腳下那片埋葬了無數巨龍的冰冷土地。他能聞到,這片土地的氣味,悲傷而純粹。它並非因憤怒而咆哮,它只是在靜靜地……為逝去的同族而哭泣。
他想起了母親。想起了她為了讓他多吃一口,自己卻嚥下飢餓的溫柔謊言。
他想起了禰豆子。想起了她病中虛弱的微笑,和那句輕聲的「路上小心」。
不。
不能就這樣結束。
就算龍神的憤怒是假的,家人的苦難卻是千真萬確的。
就算獻祭是無用的,他也絕不能讓自己變成「無用」的人。
前提錯了,那就重新開始。
方法錯了,那就尋找新的方法。
一股比之前更為堅韌的力量,從他那幾乎被擊垮的靈魂深處,頑強地生長出來。他緩緩地、一寸一寸地,重新抬起了頭。
那雙紅色的眼眸中,震驚與茫然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洗盡鉛華的、更加純粹的懇切。他再次對上了那雙冰藍色的眼睛。
「霞大人,」 他的聲音因情緒的劇烈波動而有些沙啞,卻比之前任何一句話都更具份量,「村莊裡,有許多人,正在飢餓和病痛中死去。」
他不再祈求,不再獻媚,只是將那份血淋淋的、不容辯駁的事實,陳述出來。
「大家長年仰望著您、信仰著您。在我們心中,您並非帶來災厄的惡獸,而是守護這片土地的、神明一般的存在。」
說著,他再次屈膝。這一次,他的動作更慢、更鄭重。他緩緩地叩首,將自己的額頭,深深地、緊緊地貼在這片冰冷的、屬於龍的土地上。彷彿要將自己的體溫,傳遞給這片亙古的孤寂。
「不論用何種方式,」 他的聲音從地面傳來,悶悶的,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只要您願意幫助村莊,我竈門炭治郎,願盡我所能,為您獻上任何您期望的東西。」
這不再是被動的、等待被裁決的獻祭。
這是一個平等的、以意志為籌碼的請求。
高坐於骸骨王座之上的時透無一郎,那萬年不變的淡漠表情,第一次出現了細微的鬆動。他支著下巴的手指,輕輕動了一下。
他看著那個匍匐在地的人類少年。
看著那個在信念被徹底粉碎之後,非但沒有崩潰,反而用碎片重塑了決心、並向他發起了新的「交涉」的……奇特生物。
風,似乎都為此而停滯了一瞬。
炭治郎那句將自己全盤托出的話語,如同一粒石子,沉入了時透那片名為「意識」的、早已凍結成冰的海洋。它沉得很慢,卻在下沉的過程中,融化了周遭億萬年的冰層,觸碰到了湖底那些被掩埋了太久的、名為「期望」的遺骸。
「期望的……東西?」
時透幾乎是以氣音,重複了這個詞。這個詞彙對他來說,是如此的陌生,以至於當它從自己唇間滑出時,都帶著一種異物的觸感。期望?他,一個活成了時間本身的、被世界遺忘的最後存在,還有資格……去「期望」什麼嗎?
這個簡單的問題,卻像一把無形的鑰匙,不由分說地撬開了他記憶的陵寢。無數早已腐朽的棺槨被打開,塵封的思緒如幽靈般升騰而起。
他曾期望過春天。
在龍族依然翱翔天際的遙遠年代,他曾無比期望著冬日的終結。他記得那種感覺——第一縷不再冰冷的陽光,溫柔地灑在銀白的龍鱗上,那種從內核深處甦醒過來的、酥麻的暖意。他記得冰雪融化時,空氣中那股混雜著濕潤泥土與嫩草新芽的、清甜的生命氣味。那時的春天,是一種理所當然的、循環往復的幸福。
他也曾期望過信仰。
在同族的身影從天空一頭接著一頭消失之後,在這片山谷變得越來越空曠、越來越寂靜的日子裡,他曾期望過山下那些渺小人類的、純粹的信仰。他並不需要他們的供奉,他只是……期望著那份不含雜質的、仰望的溫暖,能為他這片死寂的王國,帶來一絲虛假的生氣。但最後,他得到的,只是混雜著貪婪算計與恐懼交易的、污濁不堪的氣味。那氣味讓他厭煩,讓他作嘔,讓他最終選擇了徹底的冷漠。
然後……然後他期望過什麼?
記憶的陵寢深處,最沉重、最陰冷的那座石棺,緩緩開啟了。裡面空無一物,只有一種深可見骨的、名為「失去」的疼痛。
啊,是了。
他期望過那個他從未真正擁有過,卻又彷彿失去過千百次的——同伴。
一個能與他並肩,靜靜地、看著雲海從金色染成緋紅的同伴。
一個能聽懂風穿過同族骸骨時,那嗚咽聲中究竟藏著多少悲傷的同伴。
一個……不會在短短百年之後,就化為一捧黃土、一縷青煙,讓他再一次品嚐離別滋味的同伴。
這些被他親手埋葬的、名為「期望」的亡魂,此刻全被眼前這個匍匐在地的人類少年,用一句天真的話語盡數喚醒。它們在他冰封的心臟上,跳起了悲傷的、殘酷的舞蹈。
時透那雙冰藍色的眼眸,第一次產生了些微的、幾乎無法察贅的動搖。他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吐出時,已將所有翻湧的情緒,重新凝結成冰。那聲嘆息,輕得像一片雪花落地,卻又重得彷彿承載了整個龍族消亡的重量。
「我憐憫你,人類,」 他說,聲音恢復了那種神明般的、不帶一絲溫度的淡漠,「但在春天來臨前,我並不能做什麼。」
他將視線從炭治郎身上移開,望向谷口那片永恆翻湧的濃霧。那裡,是他力量的邊界,也是他無法跨越的牢籠。「我是這片山谷的意志,亦是它的囚徒。古老的法則束縛著我,」他語氣平靜地,陳述著一個血脈中的詛咒:
「龍,只有在春天的第一顆露珠,落下土壤時,才能出谷。」
炭治郎仍維持著叩首的姿勢,他聽著這句彷彿宣判死刑的話,心中那剛剛燃起的火苗,幾乎要被這盆冰水澆滅。
但……等等。
春天……第一顆露珠……
炭治郎的心臟,在絕望的深淵之底,猛地向上狂跳了一下。
冬天已經走到了盡頭,山下的梅花或許都已在悄然打苞。春天,並不久遠!這不是永恆的拒絕,這是一個……有期限的等待!
一縷名為「希望」的、纖細卻堅韌的光,從他那幾乎被壓垮的信念廢墟中,頑強地、筆直地射了出來。他顧不上思考這古老法則的緣由,只是本能地、用盡全力地抓住了這縷光。
他抬起了頭,那雙紅色的眼眸中,重新燃起了令人無法忽視的、灼熱的光芒。他看著王座上那道孤寂的身影,用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勇敢,大聲開口道:
「那麼,若霞大人不嫌棄,我會繼續留在谷中,等候您差遣!」
這句話,讓時透那片死寂的內心冰湖,再次漾起了第二圈、比之前更清晰的漣漪。
他那雙冰藍色的眼眸,微微瞇了起來,第一次如此認真地、重新審視著眼前這個人類。
何等奇特的生物。
在他告知了殘酷的真相後,沒有崩潰。
在他陳述了無力的法則後,沒有絕望。
反而……順著他話語中那僅有的一絲縫隙,立刻就想將自己那脆弱的、短暫的生命,楔入他這片永恆的、死寂的領域之中。
「好吧,」 時透緩緩地說。這兩個字吐出的瞬間,他感覺自己那停滯了數百年的命運齒輪,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的、轉動的聲響。「我允許你留下。」
炭治郎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喜悅如煙花般在他胸中炸開,照亮了他整個灰暗的世界。
但時透接下來的話語,卻像淬了冰的利刃,精準地刺入了他那過於樂觀的幻想。
「但在這寒冷荒涼的、連飛鳥都不願駐足的谷裡,」 無一郎的語氣沒有絲毫憐憫,像一位冷酷的棋手,布下了最嚴苛的規則,「你要想辦法,自己熬過這個冬天。」
這是一份許可。
也是一場試煉。
更是一次……實驗。
一個渺小的、溫暖得不可思議的人類,能否在這座埋葬了整個龍族的、充滿了死亡與孤寂的極寒之地,獨自活到春天來臨的那一天?
時透那雙冰藍色的眼眸深處,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絲極其淡薄的、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殘酷的……期待。
在那片由月光苔散發出的、宛如神恩的柔光庇護下,炭治郎那根因求生而緊繃了一整天的神經,終於緩緩鬆弛。疲憊如潮水般席捲而來,他的意識,在洞穴內壁那古老龍族壁畫的模糊輪廓中,逐漸沉入了一片久違的、溫暖的夢境之海。
他做了一個無比真實的夢。
夢裡,他回到了那個還未被飢餓與憂愁侵擾的、遙遠的童年。皚皚白雪覆蓋了整個世界,而他正安然無恙地、深深地埋在母親溫暖的懷抱中。母親身上那股混雜著陽光、皂角和淡淡炊煙的氣味,是世界上最能讓人安心的結界。他能感覺到母親一下一下輕拍著他後背的、溫柔的掌心,能聽到隔著胸膛傳來的、沉穩而有力的心跳聲,那聲音是整個宇宙的、最初的搖籃曲。
世界是如此的安穩,如此的溫暖。所有足以凍傷靈魂的寒冷與恐懼,都被那份溫柔的懷抱徹底隔絕在外。
他滿足地、幸福地、在夢中流下了滾燙的淚水。
然而,夢境中的溫暖,卻逐漸變得……過於真實了。那不再是記憶中溫柔卻縹緲的溫度,而是一種更龐大、更厚重、更具生命力的暖意,如同地核深處的岩漿,正源源不斷地從他的身下、從他的背後傳來,將他整個瘦小的身體,都密不透風地包裹了起來。
這份溫暖,甚至帶著一種……極其輕微的、如同山巒呼吸般的、沉穩的起伏。
炭治郎的眼睫毛,在夢境與現實的交界處輕輕顫動。他的意識,正被這股過於真實的暖意,一點點地、從那片名為「過去」的幸福海洋中,溫柔地托舉出來。
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超越了所有認知的、壯麗的景象。
他並非臥於昨日那個由月光苔和凍土搭建的簡陋巢穴。他正躺在一片……由上千塊巨大的、完美嵌合的鱗片所組成的、緩緩起伏的銀白色山巒之上。每一塊鱗片,都如同用最純淨的月光與星塵打磨而成的盾牌,在月光苔的柔光照耀下,反射出珍珠般溫潤而深邃的光澤。
他僵硬地、以一種近乎凝固的緩慢,轉動著自己的脖頸。
一張巨大而威嚴、卻在沉睡中卸下了所有防備的龍首,就靜靜地枕在他臥倒的身側。那雙總是盛滿了冰冷與漠然的眼眸此刻緊閉著,長長的、如同蝶翼的睫毛,隨著那平穩的呼吸,極其輕微地顫動。他能感覺到,巨龍鼻孔中呼出的氣息,如同一陣恆溫的、帶著一絲古老氣息的微風,輕柔地拂過他汗濕的額頭。
是霞大人。
他不知在何時,恢復了那足以遮蔽天日的巨龍之軀,然後,小心翼翼地、用自己那傳說中能引發風暴的身體,將他這個渺小的人類,輕柔地、完整地圈進了懷中。
炭治郎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龍鱗的觸感,與想像中那種金屬般的堅硬冰冷截然不同。它們的表面溫潤如暖玉,甚至……還帶有一絲富有生命力的、堅韌的彈性。那上面傳來的溫度,比夢中母親的懷抱更沉穩、更厚重,像一座永不熄滅的、流動的火山,將外界那足以將靈魂都凍結的酷寒,徹底隔絕。
他呆呆地望著那張近在咫尺的、宛如神祇般的睡顏。那份屬於「霞」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孤高與漠然,在睡夢中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粹的、不設防的、甚至可以稱之為「安詳」的姿態。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極致的敬畏與一種近乎心疼的孺慕之情,從炭治郎的心底最深處,緩緩地、無法抑制地升騰起來。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顫抖著、抬起了自己的手。
他的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褻瀆神明般的、緊張的虔誠,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撫上了那一片離他最近的、隨著呼吸緩緩起伏的、溫潤的銀白色龍鱗。
這個舉動,是如此的輕柔,比一片月光苔的光芒更沒有重量。
然而,那沉睡中的龐然大物,卻因為這微不足道的、凡人的觸碰,瞬間甦醒。
那雙冰藍色的巨瞳,毫無預兆地、就那樣睜開了。那裡面沒有一絲剛睡醒時的迷茫,只有一片亙古不變的、清醒的深淵。它只是靜靜地、倒映著炭治郎那隻還停留在自己鱗片上的、僵住了的手,和他那張寫滿了驚愕與不知所措的臉。
「霞……霞大人……」炭治郎的聲音,因極度的緊張而破了音。
巨龍並沒有立刻發怒,也沒有起身。那雙冰淵般的眼眸,只是平靜地注視著他。良久,那低沉而平淡的、屬於時透無一郎的聲音,以一種不容置喙的姿態,直接在他腦海深處響起。
「別誤會。」 那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我只是不想要醒來時,看到自己的巢裡有一具凍死的人類屍體。」
話音落下,那山巒般巨大的身軀,開始以一種極其輕柔、卻又帶著不容商量之疏離感的姿態,緩緩移動。他將炭治郎從自己的鱗片上,「送」回了那個由月光苔構成的、依然溫暖的小窩。然後,那巨大的龍軀,如同一陣無聲退去的潮水,悄無聲息地滑入了洞穴的最深處,重新盤踞成一團沉默的陰影。
彷彿剛剛那場溫暖的庇護,真的只是一場炭治郎因極度寒冷而產生的、不切實際的幻夢。
炭治郎怔怔地坐在自己的小窩裡,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龍鱗那溫潤而富有生命力的觸感。
他知道,那不是夢。
他也知道,霞大人那冷漠的言語,就像一層薄薄的冰殼,試圖掩蓋住冰層下那份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笨拙的溫柔。他仍保有著一顆憐憫之心,憐憫他這個隨時可以被棄如敝屣的祭品,不忍心讓他在冬夜裡,就這樣孤獨地、悄無聲息地死去。
一股比月光苔更溫暖的暖流,從炭治郎的心底湧出。他望向洞穴深處那團巨大的、沉默的陰影,鼓起了勇氣,輕聲問道:
「那……霞大人平常都怎麼填飽肚子呢?」
洞穴深處,那雙冰藍色的眼睛,再次睜開了一隻,像一彎懸掛在黑暗中的、冰冷的月牙。
「我?我冬天是不必進食的。」 霞的聲音帶著一絲被擾清夢的慵懶,隨後,那隻眼睛又緩緩閉上。「顧好你自己吧,人類。恐怕春天還未到,你已經先餓死了。」
龍谷的清晨,是被一種深沉的、鉛灰色的寂靜所浸染的。它並非黎明,更像是永夜之中一個稍顯明亮的、疲憊的間歇。寒冷,是這裡唯一的、永恆不變的信條,它化為實質,凝結在每一塊龍骨的表面,滲透進每一寸凍土的深處。
炭治郎在一片溫柔的、銀白色的光暈中醒來。月光苔所散發出的光與熱,為他構築了一個脆弱卻真實的、名為「生」的結界。昨夜那場被溫暖龍鱗所包裹的、介於夢境與現實之間的奇遇,依然在他的感官末梢留下鮮明的殘響。他下意識地撫摸身下的骨壁,那上面只剩下亙古的、深入骨髓的冰冷。
他望向洞穴深處,那團山巒般的巨大陰影紋絲不動,彷彿昨夜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場他因瀕死而產生的、溫暖的幻覺。
然而,霞大人那句冷淡的警告——「恐怕春天還未到,你已經先餓死了」卻比任何幻覺都更真實。它像一口無形的警鐘,在他那因空虛而陣陣痙攣的胃裡,被狠狠敲響。
炭治郎從貼身的懷中,用近乎虔誠的姿態,捧出了母親為他準備的那個黑麥餅。這是他與那個溫暖的人間世界,最後的、也是最沉重的連結。他將那塊硬得像石塊的餅湊到鼻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股早已淡薄的、混雜著母親指尖餘溫的麥香,瞬間便讓他的眼眶一熱。
他不能吃。
這不僅僅是食物,這是他必須用性命去守護的、名為「希望」的護身符。只要它還在,家就還在。
他將麥餅重新仔細包好,藏回懷中。在思考食物之前,一個更迫切的生理需求攫住了他——乾渴。他的喉嚨像一片被烈日暴曬過的土地,乾澀、火辣,幾乎要冒出煙來。
水。他必須先找到水。
炭治郎將所有眷戀與軟弱都暫時鎖起,再次化身為那個孤身在嚴酷山林中求生的、堅韌的賣炭少年。他鑽出了溫暖的骨洞,閉上雙眼,將全部心神都沉浸到了自己那異於常人的嗅覺之中。
空氣中,各種氣味像無數條冰冷的絲線,纏繞在他的感知裡。有骸骨千萬年風化後散發出的、乾燥的石灰氣息;有凍土深處傳來的、帶著金屬腥氣的礦物氣息;有高空中流動的、稀薄而凜冽的氣流……他耐心地、仔細地,將這些代表著「死亡」與「孤寂」的絲線,一根根地從嗅覺中剝離。
然後,他聞到了。
在那片由無數灰色、黑色絲線所構成的厚重織錦上,他捕捉到了一縷……極其纖細、卻又純淨無比的、宛如銀線般的清甜氣息。
是水!
他猛地睜開眼,眼中閃爍著發現獵物般的精光。他循著那縷銀線般的氣息,來到一根如巨木般橫臥在地的龍族肋骨旁。他看見,在那光滑如玉、曲線優美的骨骼表面,因為晝夜巨大的溫差,凝結出了一層細密的、在鉛灰色的天光下閃爍著微光的露珠。
在這片沒有河流、沒有雨雪的絕境裡,這些沉睡了千年的巨龍,竟用它們不朽的骸骨,為他這個渺小的闖入者,從稀薄的空氣中,凝結出了最純淨的生命之源。
炭治郎幾乎是熱淚盈眶地跪了下來。他伸出舌頭,輕輕舔舐了一下骨骼表面。一股冰涼甘冽的、帶著一絲奇異清甜的液體,瞬間便滋潤了他那焦渴的喉嚨。那滋味,比他喝過的任何山泉都更純粹,彷彿能將靈魂深處的疲憊與塵埃一併洗去。
他找到了活下去的第一個關鍵。
在小心翼翼地將骸骨上的露珠收集了半水囊後,食物的壓力,便如同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壓在了他的心頭。
他回到自己的「家」,仔細研究著那些月光苔。他摘下一小片葉子,猶豫再三,還是將它放入口中。葉片入口即化,沒有任何味道,只是變成一股清涼的、帶著礦物氣息的能量,緩緩滲入他的四肢百骸,讓他那因飢餓而有些發顫的身體,稍微安定了一些。
可以補充體力,但絕不能果腹。
於是他開始了對這片未知領域的、第一次正式的探索。他以龍骨頭顱為原點,將嗅覺的感知範圍擴大到極致,像一頭固執的、在雪地裡覓食的孤狼,開始一寸寸地搜索這片巨大的、靜默的墳場。
大部分時候,他聞到的都只有死亡與時間的味道。
就在他幾乎要被那份無邊無際的死寂逼得發瘋時,一股極其微弱、卻又與眾不同的氣味,像一個害羞的精靈,從一具傾頹的、如同小山般的龍族胸骨下方,悄悄地、鑽入了他的鼻腔。
那是一種……混雜著菌菇特有的鮮香、雨後松林的芬芳,以及一絲龍骨本身所帶有的、清冽的氣息。
是食物!
炭治郎精神為之一振,他循著那縷氣味,小心翼翼地鑽進了那片由巨大胸骨與地面所形成的、永恆的陰影之下。在最深處,一個幾乎觸及不到任何天光的角落裡,他看見了。
幾朵晶瑩剔透的、宛如水晶與白玉雕琢而成的菌菇,正從龍骨與凍土的交界處,悄然生長出來。它們的菌蓋呈現出半透明的乳白色,上面還帶著淡淡的、酷似龍鱗的天然紋路,散發著那股誘人的、充滿了生命力的、清雅的香氣。
他顫抖著,採下了一朵。那菌菇觸感冰涼而富有彈性。他將它湊到嘴邊,閉上眼睛,輕輕咬下了一小口。
一股難以形容的、極致的鮮美,瞬間在他的味蕾上轟然爆炸開來!那味道無需任何烹飪,便已勝過人間的任何山珍海味。更重要的是,當那一小塊菌菇滑入腹中後,一股溫和而厚重的暖流,緩緩地從胃部擴散至全身,那折磨了他許久的、野獸般的飢餓感,竟奇蹟般地被徹底撫平了。
他找到了。
找到了能讓自己活到春天的、真正的希望!
傍晚,炭治郎回到了自己溫暖的家。他喝著骸骨上的清冽露水,小口地、無比珍重地,吃著那朵能帶來溫暖與飽足感的、名為「龍骨蕈」的奇蹟。
在滿足了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後,他那顆因求生而緊繃了一天的心,終於有了一絲餘裕,去安放別的情緒。他抬起頭,藉著月光苔柔和的光芒,開始仔細地、研究起洞穴內壁上那些古老的、神秘的壁畫。
壁畫的線條古樸而有力。第一幅,是成百上千的巨龍,在湛藍色的、萬里無雲的天空中自由翱翔,那時的天空,不是如今這般死氣沉沉的灰白。第二幅,是兩頭巨龍親密地、將修長的脖頸依偎在一起,牠們的眼中,流露著炭治郎無比熟悉的、名為「溫柔」的情感。
第三幅的畫面,卻風格突變。天空中,出現了一顆燃燒著不祥的、暗紅色火焰的巨大隕石,正拖著長長的尾焰,向著那片和平的大地,狠狠墜落。
就在炭治郎全神貫注地、試圖從那靜默的石刻中,解讀那段被徹底塵封的、悲壯的歷史時,他感覺到了一股視線。
那視線,沒有溫度,沒有情緒,卻又帶著一種無法忽視的存在感,如同實質般地落在了他的後頸上。
他猛地回過頭,望向洞穴深處。
在那片月光苔也無法完全照亮的、濃郁得如同墨汁的黑暗之中,兩點冰藍色的、如同懸浮在深淵之上的星辰般的微光,正靜靜地、無聲地,注視著他。
是霞大人。
他一直,都在看著。
那視線中,依舊是那份亙古不變的、神明般的靜默。但不知為何,炭治郎卻從那份靜默中,讀懂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全新的情緒。
那不再是單純的、冷酷的觀察。
那裡面,似乎還夾雜著一絲……極淡的、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默許。
默許他,繼續在這片龍的墳場中,努力地、像那些石縫中的菌菇一般,頑強地……活下去。
日子,就在這片被時間遺忘的、永恆灰白的寂靜中,以一種極其緩慢而莊重的節奏,一天天地、流淌而過。
炭治郎逐漸與龍谷的脈搏達成了同步。他的生活,變成了一場純粹的、圍繞著「生」而展開的、安靜的儀式。
清晨,當天光從墨黑轉為深沉的鉛灰,他便會鑽出溫暖的骨洞。他不再是單純地為了汲水,而是懷著一種近乎朝聖的心情,去迎接那些在巨大骸骨上凝結的、如同神明眼淚般的清冽露珠。每當他將那冰涼甘甜的液體送入口中時,都會在心中,對這些沉睡了萬年的、沉默的守護者,輕聲道一句「謝謝您」。
白天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在這片骸骨的森林中,進行著一場孤獨的朝聖。他不再是慌不擇路的覓食,而是像一位經驗豐富的學者,學會了閱讀這片土地的、最細微的語言。他能從風中那絲縷氣味的變化,判斷出哪片陰影之下,可能藏著龍骨蕈那充滿生命力的芬芳;他能從凍土的色澤,分辨出哪裡的龍骨能量更為純粹。每一次發現,都像是從死亡的廢墟中,發掘出了一枚名為「生命」的、閃閃發光的寶藏。
而到了夜晚,當外界的溫度驟降到足以凍結靈魂的酷寒時,他便會回到那個被月光苔照亮的、世界上最溫暖、也最孤獨的「家」。他會小口地、珍重地吃著那鮮美無比的龍骨蕈,感受著那股溫和的能量,如同涓涓細流般,修復著他疲憊的身體。然後,他會將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洞穴內壁上那些古老的、無聲的壁畫之中。
那是一部被塵封了不知多少萬年的、屬於龍族的、壯麗而悲愴的無言史詩。
他用指尖,輕輕撫過那些古樸的刻痕,彷彿能觸摸到久遠時光的回響。他的同理心,讓他不只是一個觀看者,而是一個親歷者。
當他看到壁畫上,無數巨龍在湛藍色的、萬里無雲的天空中自由翱翔時,他幾乎能聽到那劃破長空的、充滿喜悅的龍吟,能感覺到陽光灑滿鱗片的溫暖。
當他看到兩頭巨龍親密地、將修長的脖頸依偎在一起,用龍角輕輕磨蹭著對方時,他能感覺到那份跨越了物種的、名為「愛」的溫柔與羈絆,讓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但當他看到那顆燃燒著不祥火焰的巨大隕石,撕裂天幕,狠狠地向大地墜落時,他彷彿能聞到空氣中那股充滿了硫磺與絕望的焦糊氣味,能感覺到整個世界都在腳下劇烈顫抖的恐懼。
最後,他久久地、凝視著那最後一幅壁畫。
畫面上,只剩下最後一頭、也是最為雄壯的銀白色巨龍。牠的身邊,是鋪天蓋地的、同族的骸骨。牠仰著頭,朝著那片永恆灰白的天空,發出了一聲穿透了石壁、跨越了萬年時光的、無聲的咆哮。
炭治郎從那極簡的線條中,清晰地「聽」到了。那不是憤怒,而是質問,是悲慟,是失去了一切之後,被整個世界所遺棄的、最深沉的孤獨。
他知道,那畫的,就是霞大人。
每當炭治郎沉浸在這些壁畫所描繪的情感洪流中時,他都不知道,他臉上所流露出的、那份發自內心的、純粹的悲傷與共情,都被洞穴深處那雙冰藍色的眼睛,一絲不漏地,盡收眼底。
無一郎那片早已被時間沖刷得殘破不堪的記憶之海,正隨著炭治郎的情緒波動,泛起了極其細微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漣漪。
炭治郎的悲傷,像一陣共鳴的風,吹過了無一郎意識深處那些早已斷裂的琴弦,讓它們發出了不成曲調的、幽靈般的輕響。
一些模糊的畫面——同族鱗片溫暖的觸感、災厄降臨時空氣中的灼熱、以及……那份他早已麻木的、名為「痛」的感覺——如鬼火般,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
這天晚上,炭治郎在吃完龍骨蕈後,望著那幅描繪著災厄降臨的、悲壯的壁畫,輕聲地、像是自言自語般地開口了。
「原來……是這樣啊。」他的聲音裡帶著濃濃的鼻音,眼眶微微泛紅,「大家……並不是因為互相爭鬥,或者別的原因而消失的……原來是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壁畫上那些在天災中墜落的龍族身影,語氣中滿是心疼。「一定,很痛苦吧……」
他沒有向霞大人提問,他只是在為一個逝去的、偉大的種族,獻上自己最真誠、最微不足道的哀悼。
洞穴深處,那片永恆的黑暗中,傳來了一聲極其輕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嘆息。那聲音,像是從萬年冰川的最深處,擠出的一絲疲憊的空氣。
「……都過去了。」
是霞大人的聲音。
那聲音依舊平淡,卻似乎比之前,多了一絲極其細微的、不屬於神明的……屬於「生靈」的疲憊。
這是自從炭治郎留下後,霞大人第一次,主動地、回應了他那並非問句的自言自語。
炭治郎猛地回過頭,望向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那裡明明什麼都看不見,他卻感覺,有一扇冰封了萬年的厚重大門,正向他,悄悄地、打開了一絲僅容一人通過的門縫。
他鼓起了所有的勇氣,輕聲問道:「霞大人……那幅畫上,兩頭親密地靠在一起的龍……是您的父母嗎?」
黑暗中,陷入了比以往更深沉的沉默。
久到炭治郎以為自己那份冒失的關心,觸碰到了禁忌,正準備開口道歉時,那個平淡的聲音,才再次幽幽響起。
「……不記得了。」
這四個字,比任何咆哮都更讓炭治郎感到心痛。
「我的記憶,」 那聲音繼續說道,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因為活得太久,早已殘缺不全。」
炭治郎的心,猛地一揪。
他無法想像,那是何等的孤獨。不僅失去了所有同伴,甚至連關於他們的、最珍貴的、足以慰藉永生的回憶,都在這漫長得近乎詛咒的歲月中,被無情地磨損、剝離,最終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和空洞的悲傷。
他不再追問,只是默默地轉過頭,重新看向那幅描繪著溫馨與羈絆的壁畫。
「牠們看起來……」他輕聲地、溫柔地說,像是在為那位記憶殘缺的龍神,補全那份遺失的溫暖,「非常幸福。」
這一次,黑暗中,再也沒有傳來任何聲音。
但炭治郎知道,霞大人,聽見了。
而那扇冰封的門,似乎又被悄悄地、推開了一點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