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濃,山巒的輪廓宛如深沉的巨獸,緩緩銜住了垂落的殘陽。殘陽掙扎著,吐出一片熔金似的血,潑灑於天邊,一盞神明之燭臺徐徐沉落。暮雲被這光芒滲透得一片赤紅,倏忽又添了絳紫,終於化為濃墨般的藍黑,似沉重帷幕無聲垂落。
熔金的光淌滿了街巷,也映照起市集散場後疲憊的影子。攤販收束起各自營生,筐籮空蕩,只餘下幾聲無力的嘆息。販夫走卒們拖著腳步,緩緩四散而去;貨擔沉重壓肩,腳步卻更沉重。我靜立其間,日暮的涼風穿過人群的罅隙,吹入心底,引動絲絲寒意,彷彿虛空中寒氣的觸鬚也輕探著拂過臉龐。驀然一抬眼,瞥見一位老農默立於樹影之下,他佝僂著身子,從懷中摸出幾枚銅板,湊在眼前「細細辨認」。他粗糙的手指緩慢摩挲過每一枚銅幣,指尖的紋路彷彿刻進了年歲深處。那銅錢汙跡斑斑,鏽蝕點點,如被時光啃噬過,卻於日暮餘暉中幽幽泛起微弱光亮。他「數得極慢極細」,指尖的銅板在微光中輕輕轉動,彷彿一盞微弱的燈,照耀著他嶙峋的指節,也映著他臉上溝壑裡蠕動的暗影——那暗影愈深愈濃,終於漫漶為一片混沌,只餘那枚銅板似凝固的餘燼,托在他掌上,猶自掙扎著不肯褪盡最後一絲光澤。
倦鳥歸巢的翅膀掠過暮野上空,攪動起一片沉寂的薄暮。鳥翅扇動,倏忽間消失於蒼茫山色中。山巒的巨口終於闔上,將那點殘光徹底吞嚥。天地間驟然黯淡了,似被潑灑了濃墨。這黑暗,如寒水般浸透萬物,也淹沒了那枚銅板上倏忽即逝的光點。
黑暗並非光明之敵反是光明所棲身的暗室。日落之後,黑暗悄然成了光的密室,蘊藏、滋養,也孕育著下一次燃燒的熾熱。殘陽雖沒入西山,可天穹深處早已有星辰悄然點亮——這看似覆滅的黑暗,卻是光之母體,為翌日朝霞的誕生所預備的溫床。
暮色沉沉,如一塊墨色巨布覆蓋下來。老農已數罷銅板,蹣跚著朝村口走去。他瘦小的身影漸漸融化於黑暗深處,最終消失不見。而其背後,村莊中家家戶戶已次第亮起了燈火——彷彿那被吞沒的光明,在人的心靈裡重新點燃,以另一種方式繼續存在,默默守護著塵世。
光,其實從未離開過人間。
當目光無法追隨它升騰於天際,它就沉潛於人的心間——以心靈之燭火為柴薪,默默延續著照耀。那老農手中銅板微弱的反光,日暮後村莊次第點亮的燈火,不正是墜落的太陽在塵世間散落的微塵?它們以另一種姿態,在人間深處重新燃燒。
太陽沉落,並非熄滅。世上一切存在,並非只有顯於天際才是光芒萬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