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喧囂的寂寞,莫過於人潮中緊塞雙耳的孤寂。地鐵如奔湧的洪流,裹挾著無數現代魂魄。一位白髮老者擠在座旁,佝僂著背,枯枝般的指節緊捏著助聽器盒子,像握緊沉甸甸的失落。對座少女全然沉浸於耳畔小小方寸之間,眼神茫然望向窗外,耳道裡築著一對幽藍的繭,隔絕了世界。老者茫然張望,彷彿被遺棄在無聲的荒原之上,周圍人語鼎沸,於他卻是深海死寂,世人喧囂如潮,而他立在孤島,無人聞聽。這聾啞之海,吞噬了聲音,也吞噬了人心。
古時高山流水,伯牙碎琴以謝知音,其聲其情穿越時空,至今猶如焦桐尾木,餘音繞樑。但今日知音何在?空懸廣告牌上「知音難覓」四個大字,冰冷無情懸於城市上空,倒似嘲笑著這喧鬧人間無休止的孤寂。現代人耳朵裡塞滿精巧器械,內裡卻往往塞滿虛妄喧囂,真正傾心聆聽的耳朵,比古琴上殘存的金徽玉軫更為稀罕。老者曾是一位音樂治療師,在小小診所內,音樂曾是他撫慰靈魂的良藥。如今卻只能憑紙筆艱難溝通。診室寂靜無聲,唯有書寫時沙沙作響,如同歲月在紙上悄然踏過的足音。我遞上紙條詢問:「您一生與音樂為伴,如今卻聽不見了?」他微笑,回我紙上墨跡:「聲音在耳中斷絕,卻在心頭愈發清晰。」腦中迴盪的莫札特單簧管,如蜂蜜滴入灼傷的耳道;貝多芬第七交響曲,是用聲音包紮靈魂的繃帶。他寫道:「耳朵聾了,心反而成了最精密的聽覺器官——聽得到自己血脈裡的迴響。」
「那您自己可曾覓得知音?」我遞過紙條時心生忐忑。他提筆的手微微頓住,筆鋒在紙上懸停,像是時間輕嘆了一聲。然後緩緩寫下:「醉過」。
醉過?
他抬起頭,眼神如古井深不可測,卻蕩漾著一種穿透歲月與寂靜的清澈笑意。隔著失聰的千山萬水,他彷彿聽見了我心底那無聲的驚雷。此「醉」字如醍醐灌頂,原來真知音竟在這般絕境中浮現——那超越聽覺藩籬的心意相通,才是靈魂間最深的沉醉。人間知音,並非要聲響俱在,而是心弦與心弦無聲地應和著節拍。
電梯門開啟,老者默默走入其中。金屬門徐徐合攏,他在愈來愈窄的光隙中頷首告別,身影漸淡,直至被門縫吞噬,唯餘一線冰冷金屬反光,宛如古琴崩裂後最後一聲絕響。原來,隔絕人心的何止是耳際那兩團冰涼塑膠?更為可怖者,是心聾——我們的心,竟已遲鈍到無法感知無聲深處那驚心動魄的共鳴。
地鐵依舊奔流不息,少女依舊深藏於耳中的藍色堡壘。而我終於明白,伯牙當年摔琴之慟,並非痛失子期,而是痛於世上再無堪聽裂帛之聲的耳朵。
醉於聲者,終會醒在聲音寂滅處;而心醉於知音者,靈魂方能在無垠靜默中永享醍醐。當外在聲浪湮滅,被放逐的靈魂卻意外在內心拾回聽覺的純粹本源——原來最深邃的醉意,竟在宇宙無聲處釀成,世人若不懂心聽,縱使耳聰目明,亦不過浮華喧囂裡走失的聾者。
知音之醉,原不必喧囂。心耳既開,萬籟俱寂處亦有無盡迴響;若;若心已失聰,縱使身處繁華弦歌之所,亦不過是喧囂中聾啞的過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