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大廈,電梯如一具鐵皮盒子,每日吞吐無數肉身。小小空間裏,西裝革履、素衣簡裙者摩肩而立,卻個個眼簾低垂,目光只黏着掌中方寸熒屏。偶有人抬頭,目光卻似畏光的夜行動物,匆匆一瞥便又縮了回去。這密閉的鐵匣中,人們呼吸彼此吐納的氣息,卻隔着一道透明冰牆,將心比心者,幾稀?都市心臟的冷冽,早於鋼鐵叢林裏長成隔絕魂靈的壁壘,懸浮於萬樓之上。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古訓猶如一盞長明燈。孔子所倡「仁」字,豈非「將心比心」的智慧結晶?然千年以降,吾輩早精於將古訓裝裱懸於廳堂,卻吝於付諸踐行。晚宴席間,觥籌交錯時,滿桌珍饈旁,有人高談慈善募捐。可那席上魚子醬的鹹腥,何曾飄進毗鄰昏暗的劏房?那裏碗中或只有隔夜冷飯。善心,竟常被當作精裝飾品,點綴着玲瓏的偽善。那些慷慨陳詞,猶如華麗佩飾於燈下熠熠生輝,底下卻鎮着顆顆遭冰封的魂靈。「同情心」,亞當·斯密曾稱其為人類道德基石。然今人汲汲於名利,當眾人奮力攀爬時,漸次失卻俯望塵泥的柔軟。西哲所頌之同情基石,已在都市喧囂與慾海翻騰中,碾作齏粉,散落於人心角落的埃土裏。榮華富貴、名利地位,竟似厚厚塵埃掩蓋心鏡,照不見他人,亦照不見自己。
某個薄暮,街角蜷縮着衣衫襤褸的老嫗,嫗面皺紋深刻如刀鏤,濁目似蒙塵之珠。圍觀者目光如探照燈,竊語如蜂鳴。當有人終於遞過皺鈔時,老嫗濁目忽亮起微弱星火,顫巍巍抬頭,竟無言向施者深深一躬——那卑微的躬身,竟似利刃刺穿都市喧囂,直抵人心至柔處。施者眼中霎時波光湧動,觀者亦如遭點穴般靜默。那刻,吾儕彷彿聽見同情心遺落角落的微弱喘息,乾涸心田竟被這無聲暖流悄然潤澤。
兒時牙牙學語,先生便教唱「將心比心」童謠,彼時字字如珠玉清越。然歲月流轉,童謠餘音早被市聲與世故塵土掩埋。於此人心似鐵的世間,我於街角偶遇一幕,竟恍然於「將心比心」四字古訓中,照見魂靈深處遭遺忘的柔光。
當電梯門再啟,鐵盒子吞吐鮮活生命,人潮如湧進出。此刻我卻見每人胸前皆懸無形鏡。此鏡不照浮華皮囊,惟照見他人霜雪與暖意——鏡面蒙塵時,世界便餘冰冷孤島;拂去埃垢,照見他人眼底悲歡,方是魂靈間最珍貴的津梁。
「將心比心」非聖賢高調玄談,只是塵埃深處,拂拭心鏡照見人間悲喜的卑微動作。當都市霓虹映照匆匆身影,何妨暫駐?讓心鏡如月輪映現鄰人眸中哀樂——鏡光交匯處,正是冷漠荒原上悄然綻放的春意。
須知人潮擁擠處,心鏡長拂拭,方見天地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