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柴火與雷雨〉
姐姐玲玉只比翠玉大一歲,是家中與她最親近的人。兩人從小同睡一張床,一起分享彼此的心事,談論學校裡的趣聞,偷偷討論喜歡的歌與不敢說出口的夢想。
夜晚枕頭旁的呢喃、課後山路上的腳步聲,日復一日地編織出一種只有她們懂的默契。
玲玉的皮膚白皙,儘管從小就在田地裡長大,仍透著一種不加修飾的自然光澤。她不擦護膚品,不塗粉底,卻比誰都乾淨清麗。彷彿山裡的空氣與陽光、地裡長出來的米和菜,把最溫柔的偏愛都留給了她——讓她的肌膚像白瓷一樣,眼神澄澈,笑起來有一點羞,又像桃子般帶著紅潤的光。
她不說話時總像在想什麼,很安靜、很穩定,像是早就知道自己會活得明亮、活得好。翠玉常偷偷想,若自己能像姐姐一樣就好了——那麼漂亮,那麼令人安心,那麼像什麼也不需要爭,就能被好好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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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秋收後不久的一個清晨,天氣漸涼,山路上泛著一層薄霧。翠玉跟姐姐玲玉天還沒亮就出門了,肩上背著繩子和籮筐,要去深山裡撿柴。
她們家沒有男丁,父親腿不好,母親的身體也多毛病。這些年,一到秋末,姊妹倆總會跟著村裡人一同進山,撿拾可以過冬燒火的柴枝。
一開始天氣還好,太陽沒出來,空氣濕涼,踩著落葉走起來不那麼費力。她們撿了滿滿一筐,正準備折回的時候,天色突然變了——風一陣一陣地捲起落葉,遠方的山頭壓來鉛灰色的雲。
「快點走!」玲玉拉了翠玉一把。
可還來不及轉身,一道雷聲就轟隆地從天頂劈下來,像是把整座山都震得動了一下。樹葉搖晃,山林間飛鳥紛亂起飛。接著是嘩啦嘩啦的大雨,毫無預警地落了下來。
山裡的雨來得又急又猛,很快就打濕了她們的衣衫,籮筐裡的柴枝也跟著濕透。她們慌忙往山路下逃,可雨勢太大,腳下的泥地滑得像油,幾次差點跌倒。
「不能這樣下去……要找個地方避雨!」翠玉大聲喊,聲音被雨聲淹沒。
就在這時,一個男聲從樹林深處傳來:「這邊,跟我走!」
翠玉回頭一看,是個瘦高的身影,穿著破舊的長襯衫,額髮濕透,眼神卻沉靜有力——是松林。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那裡,一隻手拿著砍柴的彎刀,一隻手朝她們招呼。她們顧不得多想,跟著他穿過濕滑的山徑,翻過幾段亂石,終於鑽進一處被大石與斜樹遮蔽的岩洞。
雨聲仍在洞外轟鳴,像是傾倒的河水。他們三人靜靜坐著,呼吸聲、心跳聲,都與雨聲融在一處。
玲玉低聲說:「還好你在……不然我們真不知道怎麼辦。」
松林沒多說什麼,只從懷裡掏出一條乾布,遞給她們擦臉,又幫她們把柴枝綁好放在洞口風乾。
翠玉一邊看他低頭的樣子,一邊默默想起那些在村裡聽說過的事——松林的弟弟,就是前陣子從山上摔下來的;松林的母親體弱,靠他一人撐家。這麼冷的天,他還一早進山,怕也是為了備柴過冬。
雨停的時候,天色已暗。他們一同背著濕重的柴枝下山。那天之後,翠玉時常會想起山林間那道被雷聲劃開的午後——山很深,風很冷,但她記得的是,一雙指節修長、沉默可靠的手,帶她走出了風雨。
那晚回到家,天已經黑透了。
姊妹倆把濕透的柴枝卸在屋簷下,又累又冷。母親早早燒好了熱水,她們輪流洗了個暖暖的澡,才一頭鑽進被窩裡。
屋外還滴著雨聲,像落在瓦上的絮語。屋內是悶熱的,被爐裡還留著白天最後一點溫度,混著草席的氣味與洗髮水的香氣。
翠玉整個人癱軟在被子裡,眼皮沈重,背脊還殘留著背柴時勒出的酸痛。她正要合眼睡去,身邊的玲玉卻悄悄地挪了過來,貼著她的背躺下。
「松林真的……人很好。」玲玉的聲音低低的,卻在夜裡聽得分外清楚。
翠玉沒應聲,但眼皮稍稍掀了掀。
玲玉把臉埋在她耳邊,語氣像說悄悄話一樣:「個性很溫柔……我覺得,如果以後能有一個像他那樣的人……」
她的聲音忽然停住,像是說到一半才意識到什麼,輕輕咬了下唇。話沒說完,但翠玉聽懂了。
那一瞬,她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黑暗,但耳邊的雨聲彷彿一下子變得遙遠起來。
她沒有回話,只是靜靜地聽著,感覺到姐姐的氣息與體溫靠得很近。被窩裡的空氣變得悶熱,她心裡卻有一股說不上來的涼意,像是夜裡一陣吹進心頭的微風——不是寒冷,而是一種混雜著疲憊、意外與某種難以言喻的悶悶情緒。
她不知道那情緒是什麼,也不想多想。
只是突然之間,她想起了松林在山林裡回頭看她的眼神——那麼淡,又那麼安靜。彷彿誰也沒說什麼,但誰也聽見了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