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於日本傳統表演藝術ㄧ竅不通,說是大外行也是實情。這樣的我,走入電影院觀賞以「歌舞伎」為主題的電影《國寶》,當然可以說是「看熱鬧」。
雖說門道什麼的,完全沾不上邊,但聚精會神三小時,目瞪口呆之餘,仍為精彩紛呈目不暇給的「女形」舞蹈、色彩鮮豔華美的舞台服飾,以及構圖驚人、充滿震懾力的動態攝影驚嘆不已。恍若置身演出當下的觀眾席,音樂乍停瞬刻,不禁想熱烈鼓掌、大聲喝彩。
這場「歌舞伎之旅」層次分明,深入淺出,引領看熱鬧的觀眾如我輩,走上「花道」、轉入後台,化身為「黑衣人」,貼身近看歌舞伎表演的台前與幕後,更由外而內深入ㄧ名歌舞伎演員成為「國寶」的生命歷程。
印象深刻的一幕是,喜久雄(吉澤亮飾演)被師傅(渡邊謙飾演)欽點「代演」,登場前他對鏡描畫眉眼,手抖顫而未能成功上妝,反映他內心極度不安,一無依恃的他初挑大樑,除了日常苦練的工夫,全無心理防備在未久的將來,他終將殉身以赴。鏡頭裡,裸身戰慄的美少年,接受命運僭越的召喚,他只有縱身一跳,獻祭舞台。
起初是師傅選擇了他,然後是他選擇了自己。在流落江湖、志衰運敗之際,他糊化的臉妝在狂笑的哀傷裡,背後一片零落燈火闌珊,反襯他形單影隻的灰暗心緒,獨舞影淒涼,他所曾扮演的角色阿初那股強烈至極「想放棄又捨不下」的衝突情感,突然間奔湧而出,不演而演的至性流露,就在那最暗的夜晚,魔魅神功般修練完成。
最終是藝術之神選擇了他。被稱為「人間國寶」的萬菊(田中泯飾演),向喜久雄招手。這幕場面侷促於一方陋室,喻有內室弟子之意。油盡燈枯的萬菊早慧眼識人,礙於傳子不傳外人的世襲制度,始終冷眼旁觀喜久雄的造化。直至走到生命盡頭,萬菊託付重任予喜久雄。萬菊抬起白粉滲透肌膚、女人般柔軟的手,以僅存之氣息,要求看喜久雄再次為他排練。萬菊清澈的雙瞳裡閃耀著喜久雄舞姿帶來的喜悅。這最後一舞,象徵代有傳人,「藝」身不死。
最終的最終,生於舞台死於舞台的歌舞伎演員,他們追求的不是名和利,而是一片難以言說的「風景」,那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的付出,還是白茫茫一片真乾淨的清明,無論怎麼詮釋都好,身為歌舞伎演員的驕傲,是代代傳承的延續,以藝立身、以技服人,在舞台上將自我化成世間有情萬物。
喜久雄看見的那片看似空無一物的風景,是一片空白,從深處散放燦爛的光芒。在空無中自我消融,美浮現而出。「好美!」他不禁感嘆,僅只這句感嘆,除卻巫山不是雲。他們這群「怪物」在藝能這條道路都是矢志不渝堅持不懈的。
一部真正植根日本文化底蘊與藝術根柢,且面向一般觀眾的傑作,讓我們品味殊異的「美」與「魅」。ㄧ如走入繪卷般,巧妙攤開歌舞伎藝術的華彩,隨著鏡頭流動,歌舞伎璀璨的星光穿越時空與文化的藩籬,帶來迥異日常的美感震動——那麼怪奇的世界,那麼怪奇的人們。即使是男子偏要做女子,即使是自由飛翔的白鷺偏要跳舞求愛而不得,即使是禁忌的愛偏要執迷不捨,明明是最愛偏要親刃所愛⋯⋯
以傳統藝術比如茶道、和服、藝伎、浮世繪為主題,曾經拍攝為電影作品的,有成績傑出的,也有些失之深奧,或華而不實。歌舞伎原本是歷史悠久、充滿娛樂性的演出,有票房壓力,有劇場行規,有傳統劇目,表演以抓住觀眾注意力為核心價值,是充滿華麗色彩的視聽饗宴,故事內容雖取材神話、傳奇或民間故事,但通俗易懂,而歌舞伎演員有如「明星」ㄧ般盛大遊街,兩旁觀者爭睹偶像風采的盛況,也與現今流行文化並無不同。
電影《國寶》虛構「丹波屋」三代盛衰,呈現歌舞伎隨著時代變遷而彰顯的藝術特色,更藉由出色的敘事與美術設計,讓外行看熱鬧的都能深深「體驗」到歌舞伎座的滿堂彩,而其代代傳承的藝術風華,正以強大的生命內蘊邁向未來,令我更興起進一步查找資料的研究興趣,或許會有更多值得分享的心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