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
從凡爾賽回巴黎那天,我和長谷川的腦袋都像被歷史的油畫壓過一樣,沉重到發光。那種宮廷的金色會在你視網膜上留下餘燼,連地鐵裡的廣告都看起來像巴洛克風。
我們下車後決定散步,隨便走到塞納河畔。那天的巴黎灰得像鉛筆素描,風裡有一點書頁味。長谷川看著遠方那家掛著綠色招牌的小書店,說:「那是不是傳說中的莎士比亞書店?」書店外牆不大,但門口總是擠著人拍照。你能聞到那種典型的巴黎氣息——不是香水,是紙張、咖啡和舊木頭混在一起的味道。
我們推門進去,一瞬間像穿進時光縫隙。窄小的樓梯、堆到天花板的書、擠滿各國旅人的空氣。二樓那間小房間裡,有張老沙發,牆上貼著手寫標語:「Be not inhospitable to strangers lest they be angels in disguise.」
長谷川讀了一遍,微笑:「這句是店主 George Whitman 寫的吧?」
長谷川這傢伙原來真的是深刻入骨的文青,的確就是George Whitman 寫的,他是原創者 Sylvia Beach 的精神繼承人。
這家書店第一次開在1919年,由美國女子 Sylvia Beach 創辦,專門賣英文書。她當年是海明威、喬伊斯、菲茨傑羅的朋友。最有名的事蹟,就是她在1922年出版了尤里西斯——當時那本書在英美被禁,只能在這裡偷偷印。某種程度上,這是二十世紀文學革命的地下室。書店當時的老闆 Sylvia Beach 照顧過很多貧乏的文人,最有名的就是海明威。當時窮到只剩下一件上衣的海明威在這裡可以不用繳保證金就從書店裡借書,老闆還讓他睡在書店二樓。後來書店老闆把二樓闢為圖書館,書叢間還有床鋪,成了當時文人傾談、 聚會、休憩也可以談個小戀愛的場所。據說這裡總共收留過好幾千需要幫助的人,因此被譽為文學世界的庇護所。
二戰爆發後,書店被迫關閉。Whitman 在1951年於塞納河對岸開了第二代莎士比亞書店,也就是我們現在站的這一間。他讓旅人可以免費住在書店裡,只要幫忙打掃、寫點東西就行。那群住客被叫做「Tumbleweeds」,像風滾草一樣到處漂。
長谷川望著樓上的小閣樓:「所以,現在那裡還有人住嗎?」
我說:「有,通常是寫不出小說的人。」
他笑出聲:「那我們應該很適合。」
我們在書堆裡亂翻。長谷川挑了一本《The Paris Review》,我拿了一本海明威的《A Moveable Feast》。那本書封面寫著——“If you are lucky enough to have lived in Paris as a young man, then wherever you go for the rest of your life, it stays with you.”
我看了那句話,突然覺得海明威太誠實了:他講的是巴黎,也是在講那種「曾經年輕」的狀態。
樓下有個英國老店員在彈鋼琴,琴聲亂但溫柔,跟書堆的氣味一樣。巴黎好像會讓人懷舊,哪怕你沒在這裡年輕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