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狐》2
而大堂當中,擺著一只銅盆小火爐,上頭擱著燒酒篩酒的器具,左右首各自坐著一人,一邊烘偎熱酒,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坐在火爐左首的那位,長得雄岸奇偉,大約二三十歲年紀,披戴獸皮毛帽,雙眉濃密,神情粗莽,一副獵戶模樣。
而坐在火爐右首的人做富商打扮,帶著墨色錦緞瓜皮帽,頂上鑲著一塊羊脂玉,綾衣羅褲,留著短髭,抽著西洋煙斗吞雲吐霧,手上偎著爐火湊暖,十指上各帶著不同寶石戒指,被火光一映,精光奪目。
「諸老闆,你知不知道咱山裡,最近來了一隻驚天動地的畜牲?」那獵戶模樣的漢子向富商問道。
「驚天動地的畜牲?」那富商一笑,又說:「是獅子、豺狼、還是虎豹?」
那獵戶呵呵大笑:「都不是!是一頭狐狸。」他壓低了聲音:「這頭狐狸可了不得!據說在京城,闖了大禍。」
那富商眉頭一皺,道:「在京城闖了大禍,是說…」
「具體我也不清楚。」那獵戶模樣的人憨憨一笑。「京城離這兒幾千里遠,管他媽什麼大禍,最重要的是有人出賞格,還是個嚇死人的賞格。」他舔了舔嘴唇,「一萬元。這隻狐理闖下的大禍,值他媽的一萬元。」
「懸賞一萬元,什麼大案子,值得拿出一萬元…」那富商自言自語地道。
「不要說一萬元,就是一千塊銀圓,也夠俺一家吃喝幾十年了。」那獵戶咂了咂嘴:「搞不好還可以讓俺,取門好媳婦。」
那富商模樣的人正要回話,卻聽到客棧大門傳來猛烈的敲擊聲響。
砰砰砰───砰砰砰───
聽到敲門聲,那獵戶與那火爐旁富商模樣的人對望一眼,兩人均有猶疑神色,試想:在這天寒地凍的荒野客棧之外,方圓百里應是俱無人煙,莫不是山魈、雪怪、又或者是狼化人在敲門?
砰砰砰───砰砰砰───
又三聲重響連著三聲重響,這樣有規律而又焦急異常的扣門聲,肯定門外是人而非什麼妖怪之流了,那火爐旁的二人對望一眼,均鬆了口氣,只有那坐在角落讀書的老者,如同不聞不見,亳無反應。
那火爐旁的張姓獵戶,畢竟是比那富商模樣的人心熱,他站起身來撲近大門,把門閂挈起奮力一拉,讓門外的人進來。
那客棧大門剛剛開得一縫,外頭的大風狂雪如妖似魔捲將進來,一時客棧大廳的溫度陡降了好幾度,伴隨著門外的暴風雪,二男一女,摔跌著滾進大廳。這三人渾身抖瑟,開門的那人向門外一望,只見到一匹壯馬已倒斃在客棧門口,倘若他在晚個半刻開門,恐怕這三人也要死在這殺人風雪之中了。
那富商模樣的人,看到摔跌進屋的不是什麼鬼怪,而是三個行將凍斃的旅人,自然也放下心防,抓起身上毛毯,搶了上來,披蓋在這三人身上。又把火爐小心端了,移位至這三人身旁,好讓他們解凍取暖。
而那張姓獵戶,關好了客棧大門,另外從旁拉了幾張椅子,扶著三人就位坐了,又倒了三盞燙黃酒,讓三人捧在手心,緩緩喝下,暖通四肢五臟。
那三人之中,那名虯髯漢子最先緩過氣來,酒一入喉,頰上蒼白已恢復了紅潤之色,他舒了一口長氣,知道自己是在鬼門關前轉了一轉,又回來了。
虯髯漢子對著張姓獵戶,還有向那富商打扮的人雙雙一抱拳,粗聲説道:「兩位朋友,某家在此多謝!相救之恩,如同再造,來日必定報答。」
這名虯髯漢子當然就是雷四,他既沒有像霍輕風一般先前摔傷了內臟,也不似寨主夫人秦鳳鞭傷未癒,故而最先從差點凍斃的狀況下回復體力,開聲相謝。
那富商模樣的人,趕緊抱拳還禮:「老哥您好!小可也是恰好路經此地,舉手之勞罷了,不足言謝。」
另一頭,那張姓獵戶只是對雷四裂嘴一笑,傻傻地點頭示意。
雷四瞇眼一望,覺得眼前這名富商打扮之人神情油滑,衣帽奢貴,一看即知不是大富也是殷實商人,雷四是做慣盜匪的,狼遇肥羊,豈有不動貪念之理,一雙眼神上下,掃得那富商打扮的人有些不自在;霍輕風見雷四如此,怕他漏了行跡,手肘輕輕一碰,雷四也是個曉事的人,倏地將眼神收回,去酒甕暖了壺酒,倒給秦鳳與霍輕風暖身不提。
倒是那張姓獵戶打破沉默,先開言介紹:
「俺姓張,因為生得高大,老娘都喊我野熊,俺爹俺爺、還有俺都是在這山裡挖熊膽、剝狐皮,再賣給山客貨商,算是打獵為生。這位戴黑帽兒的是諸先生,與俺也是初相識。喂,諸先生,你也介紹介紹自己吧!」
那張野熊不知道這富商打扮的諸先生,頂上戴的,乃是京城第一的帽子鋪所特製的冬季帽款,搭配剛剛從新疆運來的和田白玉裝飾,光這兩樣東西在京城裡頭所賣的價格,足夠長白山腳的一般農戶一年生活,張獵戶以『黑帽兒』稱之,不免有些不識貨了。
那諸先生肚子裡微一暗笑,心知這野熊張是個粗人,但他到底是做慣生意的人,心裡的想法,面上一絲不露,對霍輕風等一行人拱了拱手,滿臉堆笑,試探問道:
「雪夜相逢,也是有緣,小可諸百川,保定人氏,在京城南門一帶有幾家店鋪,專進口些西洋玩藝,做小生意混口飯吃。不敢請教三位高姓?做得是那方面的行當?」
諸百川在商場營滾多年,三教九流人物見得多,自信認人有些準頭,但瞧雷四模樣凶惡,打扮古怪,想來必非善類;秦鳳服飾雖然樸素,卻天生婉秀娟麗,就是放到京城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兒,而霍輕風外表一派儒雅,又透著桀驁不馴的神情,令人摸不清他到底是書生、還是賊匪?這三人湊合在一起,不知是甚來頭。
諸百川不知那雷四天生賊匪性情,最是容易翻面無情。聽到諸百川問他工作行當,心中便罵:這兔崽子不想活了,老子幹得行當營生,正是洗劫生吞像你這款有身家、有銀兩的羔子,憑你也敢向爺爺我問東問西,不怒反笑,把眉頭一揚,就要打話。
這時霍輕風與秦鳯都已喝完暖酒,身子被酒氣一蒸,俱都舒暢。秦鳳見雷四張口欲言,心想身在這荒嶺野店裡,又遇大雪封山,可不比在黑龍寨自己的地盤上,連忙將雷四一按,使個眼色,又跟著向諸百川一福,接過話頭道:
「諸老闆好,小女子姓秦,這兩位都是我哥哥——」頓了一頓,又道:「這位粗豪些的是大哥,另外這位斯文的是⋯⋯是二哥。」
諸百川聽了,心下起疑,要知道,凡是久在綠林之人,眼神中自有一股匪氣,最難掩藏,雷四跟隨馬如飛打家劫舍,燒殺戮掠,已有十數年之久,雖然未曾開口,可眼神中那股賊光,哪裡瞞得過在京城見過三教九流的諸百川?
這諸百川也真是,生平一是好奇,二是好色。凡是左右鄰舍有什麼大小閒聞,他必要打聽個清清楚楚,越是人家不願說的,他越是要千方百計拐騙磨賴到手;除了好奇心重之外,諸百川更是個嗜色如命的嫖客,因此上,他見到秦鳳這般怯生生的一朵嫩花素蕊,驀地在這冰封千里的雪地裡靈光乍現,他不弄清楚這朵嬌花來歷,那比殺了他頭還難受。
諸百川見秦鳳如此搪塞,更是打定主意,要弄明白這幾個人是怎麼回事。
「哎唷!原來是秦家賢兄妹,不知道⋯⋯不知道⋯⋯賢兄妹寶號上下如何稱呼?」諸百川色瞇瞇的眼神在秦鳳身上打轉。
霍輕風一直在旁默默觀察,見到諸百川自從他們三人一進來,先是被雷四一嚇,等定了定神,眼神便垂涎地在秦鳳身上打量,心中一轉,已知諸百川心意:
「諸老闆,聽您自個介紹,是在京城開正經行舖的,怎麼一見我兄妹,便想打聽姓名?久聞京城人士風華雅緻,藴藉含蓄,怎麼諸老闆卻有些猴里猴樣啊?」
那猴里猴樣,是東北土話,專罵登徒子好色的急色模樣,霍輕風料定諸百川是京裡人,不懂東北話,即使懂,那諸一臉八面玲瓏的樣子,怕他也不致馬上翻臉。
「嘿嘿,秦二哥真是風趣,拐彎子罵人呢!」諸百川不愧是生意人本色,一點沒放在心上。
「諸老闆好修養,不愧是京城來的大生意人。」霍輕風讚一句,卻又補了一句:「只是,不管是生意人,還是秀才進士,又或者是軍領武人,最要緊的,還是要知道什麼事該做,什麼東西該看,什麼話合適講,」他壓低聲音:「行走江湖,可不比在京城,知所進退,才是最要緊的啊!」
「食色性也,諸某一向遵從孔老夫子的教誨,孔夫子的話呢,那是不會錯的。」諸百川油頭油嘴的答了一句。
雷四沉聲:「瞧你眼光這樣繞著咱們妹子轉,就知道你不是好人。」
「秦大哥哪裡話來,」諸百川仍是笑咪咪地解釋:「只是生意做得多了,忍不住多看兩眼罷了。」
霍輕風冷哼一聲:「好似我家妹子也是商品一般,莫不成,諸老闆還有做些買賣人口的生意?」
諸百川倒也不生氣,依舊笑咪咪地:「秦二哥哪裡話來,民國以來,政府已明令不得買賣人口,小弟膽小,犯法的事兒是做不來的⋯⋯⋯」
說到此處,諸百川向秦鳳瞟了一眼,又道:「只是⋯只是我越瞧這位秦姑娘,越像我認識的一位老朋友啊!」
霍輕風聽到諸百川這麼一說,心下反倒一驚,尋思:寨主夫人自入寨以來,從不提過往,莫不是這個諸老闆,真的是寨主夫人的舊相識?霍輕風對秦鳳敬若天仙,情深一往,即使在心裡想到,也只敢稱她做寨主夫人。
那邊廂雷四卻已按耐不住:「呸!姓諸的,你嘴裡不要不乾不淨!我們兄妹三人在這山住了十幾年,我妹妹又怎麼會認得你!」
「哎唷,這位兄台,可別動那麼大火氣,我只是說,有些面善⋯⋯」
忽地聽到客棧木門又響:砰砰砰───砰砰砰───
火爐旁五人各自對望一眼,心中各自嘀咕。
張野熊與雷四走上前,合力把大門一拉開,只見門外站立著一男一女,渾身都被厚雪所覆蓋,男的身栽極矮,那女子卻是身形高挑修長,更奇的是,二人手腕之上,似乎為一鐡鏈互相栓住。
那矮小男子向兩人一拱手,更不打話,就往裡走,張野熊知道這一男一女肯定是凍得狠了,趕緊拉他們自堂中火爐旁烘著,雷四自將大門合上不提。
待秦鳳幫兩人清理乾淨身上的雪團之後,眾人才看清這一男一女的樣貌,那男人身短而精實,唇上留著兩髭鬍鬚,十分機警幹練的神氣;而那女子身栽頤長,膚若凝脂,雙眸如一泓寒澗,櫻唇似半分牡丹,清冷秀麗,竟是個國色無雙的美人,她接過秦鳳的手帕抹了抹臉,又將手帕折好還給秦鳳,並對秦鳯淺淺一笑表達謝意,她這一笑千嬌百媚,頓時滿室春風,一時之間,客棧中的眾人都瞧她瞧得痴了。
諸百川更是心想:前頭來的那位秦家妹子,柔媚無骨,身似纖柳,以為已是絕世美人了;哪知道又闖進來一位美人,與秦家妹子氣質完全不同,雖然膚色勝雪,可是身形夭矯多姿,一搖一擺,倒像是野地裡的小動物一般,渾身瀰漫著一股精靈的躍躍活潑之氣。
張野熊心實,最先緩過氣來,叫道:「糟老頭!你要不要臉,幹啥子栓住人家大閨女?」
眾人被張野熊一叫,這才注意到那名絶色美人右腕上套著一副鐵手銬,而鐵手銬的另一頭,卻套在那名矮小男子的左臂上。
那名矮挫男子見張野熊一喊,眾人眼神都往他身上射來,均有疑惑相詢之意,他咳嗽一聲,一抱拳,唱個大喏道:
「各位好朋友請了,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京城捕快姓單名甲的便是。」
「唔…」諸百川瞇起了眼。
原來這單甲兄弟六人,名為單甲、單環、單靴、單盔、單袍、單帶,各自身懷絶技,端的是名震大江南北;兄弟六人,都是前清朝廷中,直屬於皇宮中的特級捕快,因此號稱京城六大金剛。
自從十多年前武昌起義之後,前清朝廷被推翻了,單家兄弟頓失依靠,江湖上傳言四起,有說他們六人為了保住小皇帝而力戰至死的,又說他們投靠了洋人軍隊,專門傳授洋人士兵們中華武術,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原來是京城六金剛之首的單大爺到了,失敬失敬。」諸百川一面奉承,一面倒了盞熱酒給單甲,這才注意到單甲雙目盡是血絲,好似多天沒有好好休息了。
單甲看到諸百川這關心眼神,微微一笑,說道:「現在是民國,別什麼大爺二爺,新時代了,不興這套。」單甲雖然嘴上謙虛,但面上卻忍不住露出笑容。
諸百川拱了拱手,道:「誰不知道京城單家六兄弟,專門處理皇宮王府的大案子,大發利市…」諸百川向單甲旁的那名美貌女子瞟了一眼,「不知這位姑娘是…」
「人稱城南胭脂胡同,春風樓的諸老闆好色如命,果然名不虛傳啊。」單甲冷冷一笑。
「胭脂胡同?這不是京城八大胡同之一嗎?剛聽諸老闆介紹,還以為只是在城南賣帽子的,原來是青樓掌櫃啊!」霍輕風輕輕說道。
原來這諸百川,不但自己好嫖,嫖出滋味以後,在京城南胭脂胡同開了一家大妓院,院號春風樓。
諸百川有些尷尬:「單爺厲害,諸某生平未見過單爺一面,單爺居然先把諸某認出來了,佩服、佩服。」
單甲淡淡地道:「京城裡八大胡同,由東到南,依序是百順胡同、胭脂胡同、寒潭清胡同、善希巷、石頭街、王廣福斜道、烏紗帽胡同、老李家胡同,條條都是茶館、戲園、酒樓的大生意,裡頭哪一個大老闆,單某沒查得清清楚楚,這京城捕快,算是白做了。」
雷四火從心上衝,一聽明白單甲的意思,立馬一拍桌案,喝道:「肏他娘姥姥的,姓諸的混帳,你一個青樓老闆,說咱鳳⋯⋯秦、秦姐眼熟,是啥意思!」雷四急怒之下,稱呼差點錯了,所幸眾人都被他的威勢所嚇,一時間沒注意到這細節。
那雷四坐黑龍寨上第二把交椅,平時統帥寨兵把戲八百多人,一怒之下,自有一股威勢,這一聲斷喝,只嚇得諸百川身形一縮,噤聲道:「秦…秦大哥莫生氣,或許、或許是小弟認錯了人。」
單甲淡淡地給雷四丟過來一個眼神:「請問這位大爺,平日是做什麼行當?」
雷四轉過頭來,雙目灼灼盯著單甲,嗤了一聲:「與你何干?」
「與老夫是無甚關聯,」單甲面色不動,向身旁與他銬在一起,那名如雪的美人一指:「只是老夫奉命押送這名死囚,還請高人過客抬抬手,讓老夫順利覆命。」
單甲身居京城補快之首多年,江湖閱歷豐富,一望可知雷四非盜即匪,故此話先說在前頭,希望不要橫生枝節。
雷四見單甲不卑不亢,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得悶哼了一聲。
倒是秦鳳看那女子生的美麗,起了我見猶憐的心,怯生生問:「請問這位單爺,這妹子⋯⋯犯了什麼大罪,足以處死?」
諸百川這句話早就想問,見秦鳳起了頭,連忙打邊鼓:「諸某這輩子兩大愛好,頭一個就是女人,數第二的才是金銀財寶。」諸百川呵呵大笑:「諸某也想問,這女子分明是一個千嬌百媚的小娘子,怎麼會是死囚呢?莫不是其中有什麼誤會吧?」
望了諸百川那滿臉堆笑,他不為所動,只冷冷答:「這位女子可是隻危險動物,諸老闆你想惹,還先惦量惦量自己惹不惹得起。」
「你…這…」諸百川支吾,自從生意發達起來後,從沒人敢這樣不給面子地對他說話。
單甲冷笑一聲,一指與他銬在一起的美貌女子,道:「她叫胡雪兒,江湖人稱天行雪狐,是個獨行殺手,最近下手做的一件轟動全國的大案子,是『弒君』。」單甲頓了一頓,眼神令人發寒,向諸百川道:「怎麼樣,諸老闆還有沒有興趣?」
單甲此言一出,張野熊張大了口,諸百川又驚又疑,雷四心下戒懼,秦鳳眉頭一蹙,霍輕風冷冷微笑,連那坐在角落的老人,目光也望了過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