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裏彤1
作者:老衲
Derzeit(德語當中,現在、當下的意思。)
克里斯多福從小就對兩件事情非常迷戀。
一,是他從小生長的東德事務,所以他在柏林開了一間「東德舊物專賣店」,即使東德的東西除了那幾家歌劇院、圖書館與動物園之外,在柏林都被拆得七七八八,但他還是盡力保留舊東德的小東西,像是肩章與地標、像是海報與郵票,或者是他小店外頭那些東德生產的,從社會主義國家體制下產出的黑煙小轎車。
那些黑煙小轎車,已經不符合現代的柏林環保法規,可是克里斯多福去拜託議員、寫請願書,還號召舊東德的人民上街抗議,終於在柏林市政府的允許下,讓這些黑煙小轎車作為骨董車保留,仍能開上街道。
克里斯多福的東德專賣店有一個服務,就是讓遊客自己駕駛著這些排氣管嗚嗚嗚排放黑煙的東德小轎車,去繞行柏林圍牆的遺跡一圈,在這一圈繞著柏林圍牆的旅途中,克里斯多福會講解各式各樣,在柏林分裂為東西兩半時期的故事,比如那一塊停車場,原本是希特勒飲彈自盡的地堡,比如那面從普魯士時期保留下來的布蘭登堡門 Brandenburg Gate,是東西柏林分裂時的見證象徵,因為那面布蘭登堡的遺跡大門,雖然可以穿過,可是因為位於東西柏林的交界處,所以從來沒有人可以穿過那面大門。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那間史塔西紀念館 Stasi Museum,是由原來東德時期的祕密警察大樓所改建而成,這家紀念館,對克里斯多福的人生,有非常大的意義,他一直望著那間紀念館的大門,從不進去,直到今天,他終於可以昂首闊步的走進去。
克里斯多福的老爹在世時,從來不讓他進去那間史塔西紀念館,總是跟他說:「史托費爾(德文中對克里斯多福的暱稱),你不要去看,我也不想去看,我已經跟『那個女人』離婚了,她的事情,不關咱倆父子的事情。」
有次,甚至在老爹一次喝得大醉時,一向剛毅木訥的老爹,一向嘴角法令紋深如木刻的老爹,居然用求懇的語氣對克里斯多福說:「兒子,我知道你想看那些文件,算我求你了,別看,我不想知道,你也不要知道。」
克里斯多福總是寬慰著父親,答應父親,說他絕對不會去看那些文件,絕對不會進入那間大樓去申請要看那些文件,可是,老爹在維萬特斯-弗德希斯海因醫院療養的最後時間,克里斯多福暗暗下定決心,等老爹嚥下最後一口氣,他就要帶著抽屜裏那些已經寫好的申請文件,昂首闊步地走進那棟大樓,那棟——史塔西紀念館。
自從三十多年前德國的新政府上台,就開放一般民眾去申請史塔西紀念館裏的資料,去看看那些,在東德時期祕密警察、特務,與線人所撰寫的,針對東德一般老百姓的監視資料。
父親之所以與母親離婚,很大的程度上,是因為父親後來發現了母親一件事,克里斯多福認為,那肯定是因為母親做為東德的秘密警察一員,一直在暗中監視著父親。
克里斯多福七歲那年,為了要給母親一個驚喜,偷偷地把他拿路上石頭刻出來的生日祝福,要藏在母親臥房中最底下的櫃子抽屜裏,克里斯多福那時已經會認字,懂得最基本的德文單詞,天殺的,他常常想,要是他那時還沒上學,還沒學會認字,那該有多好?
他看到了那份文件,那份母親申請加入祕密警察的文件,也看到了母親寫下關於全家,包含父親安德魯,弟弟馬提亞斯與妹妹莫妮卡的資料,甚至是父親遠在圖林根鄉下的爺爺與奶奶的資料,也都像是履歷一般寫在那份文件裏頭。
克里斯多福那時候,還不知道甚麼叫做「政治」,可是他已經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嚴重性,他趕緊將所有的文件歸位,像是落荒而逃般,跑到街上的公園去玩到深夜,才遲遲回家。
他一直把這個祕密當作是心底那份不能打開的黑盒子,他沒跟老爹說,也沒跟弟弟與妹妹說,可是當他十三歲時的那一個深夜,聽到老爹與母親的爭吵,他知道,肯定是關於那份文件的。
母親一直在監視著父親?雖然這種事情在舊東德時期,所在多有,可是,克里斯多福還是不敢相信,這會發生在他們家。
雖然,他曾經在母親的臥室抽屜中發現過那些秘密文件,但,或許,母親是被其他的祕密警察領袖所威逼的。
notgedrungen(出於無奈)、或是 gezwungen(逼不得已)——克里斯多福心中深切地希望自己的母親,是出於無奈,或者真是被秘密警察拿槍指著,母親才會有這些秘密行動。
這是克里斯多福心中緊緊抓住的最後一根救命繩,也或許,他在看到史塔西紀念館中給出的資料文件以後,會變成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究竟裏頭的資料會是救命繩,還是稻草,克里斯多福沒有去深思,也沒有任何猶豫。
在老爹的死亡證明一拿到手,還沒等得及老爹下葬在他生前最喜歡的達勒姆森林公墓時,克里斯多福就帶著所有的文件,將他的東德舊物小店一關,架著那輛草色的東德時期黑煙小轎車出發,到了史塔西紀念館。
克里斯多福站在史塔西紀念館前時,已是傍晚時分,冬天的柏林暗得特別早,附近已是一片漆黑,克里斯多福握著手上的文件,準備與他心中的童年陰影一決勝負。
#史塔西紀念館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