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放手的學習
他開始多停留在家裡。
不是為了休息，而是為了陪伴。以前的他以為「陪伴」是指存在在同一個時空裡，現在才知道，「陪伴」是要用心在心愛的人身上。她總在早晨七點半出門，帶著一個布袋，說是去買早餐。有一回他悄悄跟著，發現她在巷口停下。她蹲下，把塑膠袋打開，裡面是切成小塊的雞胸肉。
她低聲喚：「阿囉，吃飯囉。」
那聲音比他聽過的任何一種溫柔都輕。
一隻灰白相間的流浪貓從車底鑽出來，尾巴一晃一晃地走向她。
那貓脖子上繫著紅色的破布。
他走上前問她：「那隻貓叫阿囉？」
她驚訝後笑說：「嗯，因為以前我餵牠都喊『哈囉』，後來牠對『哈囉』特別有反應，所以幫牠取名叫阿囉。」
他又問：「妳每天都去餵牠？」
她說：「不是每天啦，有時工作忙就兩天一次。不過牠很乖，每次都會等我。」
他沒說話。
他只覺得胸口有什麼在慢慢發熱，那熱一寸一寸燒灼他過去的冷漠，那是一種後知後覺的羞愧。她的生活，他參與的很少，她一直在照顧別人，而他以前也只想著讓她照顧。
他開始幫她買雞胸肉，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冰在冷藏裡。她發現時愣住：「你怎麼做這個？」
他笑：「我也想餵阿囉。」
她笑了笑，眼神裡閃過一瞬不敢置信的柔軟。
有天下午，她在電腦前敲字。
他從廚房端茶出來，看見螢幕上打開的方格子網頁。
標題寫著：《關於那些我們以為會一輩子存在的溫度》。
署名：林岑（特約作家）。
他怔住。
她合上筆電，笑著說：「被你看到啦。」
「妳是……方格子的專欄作者？」
她點頭笑說：「哈～被你發現了，就偶爾寫一些東西，沒多少人看。」
「為什麼沒跟我說？」
「那時你每天開會，我怕你聽了只會笑我浪費時間。」
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打開手機搜尋那個名字，
螢幕上出現她的文章列表：〈為什麼我總是把愛藏在沉默裡〉、〈貓不屬於任何人，但會選擇某個心〉、〈那些沒有結果的夢，最後都變成了心底的光〉…
一篇篇標題，像一封封她寫給他的信。他讀著，手微微顫抖。每個句子都像她在對他低語，只是他太晚，才聽見她的心。
那夜，他坐在客廳裡，看她睡著的臉。他想起她文章裡的一句話：
「有些人用盡一生，才學會如何品味愛。」
他低聲笑了笑。
「原來妳一直在教我啊。」
她沒有用本名。她用了『林岑』。
那個名字，半個屬於她，半個屬於他。
隔天，他陪她去書店。
她習慣在文學區停很久，會一頁一頁翻書，不買，只讀。
他發現她看書時有個小習慣，遇到喜歡的句子會輕輕吸一口氣，像在聞花香。
那一刻，他忽然意識到，能在她旁邊活著，其實是一種特權。
那週末，他陪她去市場。
她和攤販聊天的樣子很自然，會記得誰家孩子上國中，誰最近開刀康復。他看著那些人向她微笑，明白了那樣的親切不是外向，而是善良。她不是不知道人心的現實與殘酷，只是選擇仍然善良。
晚上，她趴在書桌上改稿。他替她泡茶，看見她筆記本裡寫著：
「我想寫一篇關於失去的文章，但還沒準備好。」
他輕聲說：「那妳就先好好活著吧，別急著寫。」
她抬頭看他，眼裡閃過一抹光：「你今天怎麼怪怪的？」
他笑：「可能功利的人當太久，開始想要學當真的人類。」
她不懂那句話的意思。而他知道，其實那不是玩笑，
那是他在死亡與重生之間，第一次學會要活得像個人。
夜裡，他打開電腦，進入她的方格子頁面。
他在底下匿名留言：
「你的文字讓人覺得溫暖，世界還是值得被相信的。」
第二天，她讀給他聽：「你看，好像有人留言誇我。」
他故作隨意：「喔？那不錯耶。」
她笑：「當他說世界值得被相信，我差點哭出來。」
他輕聲說：「那很好，你幫了他。」
那一刻他確信，她救的不只是貓，還有他。
夜裡，她睡著。
他坐在床邊，看她胸口的起伏。
那節奏像海潮，一次次湧來，又靜靜退去。
他忽然明白，愛不是擁有，而是心的陪伴，
在潮起時相擁，在潮落時仍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