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朗月清風,儒雅風流。奴願委身!願託喬木!」 那個日光熹微的上午,那小娘子是這樣在車外對他喊的。這般敢於表白,這般不假掩飾,這般……沒臉沒皮。 怎麼偏偏被她給纏上了呢?咳,他自知自己的品貌、才學皆在人上,不過,倒是沒想他這樣一尾鮮魚,就被她一介小小民女給咬定了。 那段前半誇他,後半膽大的話,他就這樣連聽了幾日……是,她正是等在他每天必經的橋畔呢!直到第十二日,他才第一次掀開車簾,給了她一個溫儒而疏離的笑,隨即垂眼,含蓄的往下迴避,方把簾幕輕緩掩上。 馬車徐徐步開了。 曲著腿坐在車緣的侍從方洄,也連看帶聽了多日,終於忍不住了:「哎,自半月前,郎君風風光光打馬遊街之後,便有許多傾心慕名的娘子。不過,像這樣殷勤熱烈的……還真沒見過啊!」 「我也沒見過。」他這才疏懶地開口,漫不經心笑道:「是挺有趣。」 你瞧他:一朝金榜登科後,恰是春光得意時。 … 這是她在橋畔候他的第二十八日。那小娘子——他甚至還不曉得她姓甚名誰,方洄也是起了玩心,乾脆戲稱她作「橋頭蹲娘子」。 他不禁莞爾,取得貼切啊。而方洄活像探子似的,每日欲到橋畔時,就向車裡的他報備: 「郎君,她今日也在呢,頭上頂個帷帽。」 「哦,郎君,橋頭蹲娘子今天特意妝扮了,一身鮮亮的新衣啊!」 「郎君,她老遠就認得咱們的馬車,眼色很好啊,望著就不移開了。」 「哎,郎君,你說這小娘子怎麼一點兒不笑面呢,我就沒見她笑過一次。」 …… 就這樣,透過方洄,他「觀察」了她三個月。自杏月*起,無論颳風、落雨、毒日頭,她每天都在同樣時刻,等在那裡,不曾間斷過。 他有些嘆息地想,真傻啊,真傻。其實被這樣表白的日子久了,他有時很想親眼看一看她。想瞧瞧她的表情、看看她的樣子,但他始終是忍住掀簾的衝動,只聽著方洄的轉述了。 已是五月光景。侵早*,天邊就飄下雨來了。 車馬遠遠的將至橋頭。他不等方洄報備,神鬼不覺地撩開車帳,不經心地(是麼?)探了一眼。 假使將「弱柳扶風」給具象化,應該就是那般模樣了罷。細雨綿綿的天,冷涼濕潤的地,一柄嶙嶙峋峋的紙傘,掩著嬌嬌弱弱的人。像兀自綻開來的一朵花,沒有緣由的,就那樣,安安靜靜地立在天地之間。 人心也是難捉的,有時是動也不堪動,有時卻偏生要在你看似不經意的經意時,長出些異狀來。就好比他分明只瞥了一眼,就這一眼的瞬間,卻比他誦讀了十數年的經論,還要難忘。 她冷麼?累麼?餓麼?渴麼? 他想著麼?在意麼?還念著麼? … 一連下了好幾日的雨了,所以他找到了理由,一個能與她說上話的好理由。車馬伴著銅鈴聲行到橋畔,他吩咐:「靠邊停會兒。」 車子停下了。他撫開簾帳,正好對上她的眼神。她也一點沒有避諱的,直直望著他。 他嘗試著用最溫和、最鄭重的語氣,微笑問道:「冒昧。這多日陰雨不晴,仍蒙娘子見存,某幸甚,然亦惶惶,受之有愧……娘子可受涼否?」 這是他第一次和她說話,這也是她第一次對他笑。以往她總是神色認真,嘴上說的明明是愛戀、更可說是輕佻的話,但她從不擺出輕慢嬉笑的表情。所以她今日露齒笑時,他才發現她有左右兩顆略尖的虎牙。 轣轆轣轆的車馬行進聲裡,他端坐著,心也隨之晃蕩。蕩啊蕩啊……一個離經叛道的想法,忽地浮現出來。 假使,假使她明日再來一次,就像往常那樣,還是在橋畔等著他,那他就要…… 「對了。郎君,阿郎近日,不是要替郎君商辦婚事麼?」簾外,方洄驀地發話,斷了他的思緒。他聽方洄絮叨著:「郎君也到了婚配適齡,就看你這雙全才貌,想娶什麼樣的娘子沒有?我與郎君一塊長大,還真不知你喜歡哪般模樣的女郎啊!不過,定是要尋能與你匹配的才好……」 他將手心握緊了點。是啊,這種事,能被允准麼?平凡白身的女子,是他欲娶,就能如願的麼? … 他今日心情頗佳,同時也懷揣著企盼與不安。 思忖了一日夜,他早在心裡將請求的話擬了又擬。該如何向阿爺開口呢?怎麼表達,才能避免被一口回絕呢?他不想放掉這個機會,他想試著爭取,反正婚事也尚未決斷,就賭它一賭罷。 「咦,咦?」他很認真的想著,不知不覺,已至橋頭了。只聽方洄有些驚訝的聲音傳了過來:「真稀奇了。郎君,她今兒沒來啊。」 沒來?他眉頭一皺,動手就掀開車簾,探頭去望。主僕兩人將四方都巡視了一番,果真沒見到她。 怎麼會呢?難道是遭涼,病了?還是倦了,睡過頭了?他捏緊手心,無妨,明日來也好,也作數的…… 隔一日,她也沒有出現──至少他費神找了好一會兒,也沒看見她。沒關係,正好讓他再潤潤說辭,他明日也會過來…… 再隔一日,車馬只順順的過了橋去,沒有讓他佇足的理由。 這樣一等,就是三個月。期間,他明知等不見人,卻也還是向父親提起過。而父親的回應也是委婉圓融:「許是人家娘子已有婚配了,你又何必癡癡苦等?寬心罷,你的親事,阿爺會操辦的。」 難道真是如此麼?他抱著一點想望,很有耐性的,照舊每日經過橋上。可惜她照舊不見蹤影,像是煙雲過眼,就這樣消失了。人來人往的橋頭上、熙攘的大街上、整個城裡坊間,都不曾再遇見她。 怎麼會呢?她在哪裡呢?她冷麼?累麼?餓麼?渴麼? 為何不再來了? … 她生得也不是明媚驚艷,穿得也不是一身金翠,就是芸芸眾生中,一個再平庸、再凡俗不過的女子。 可你看她鄭重其事的樣子、含胸而立的樣子、每日每日癡心候著的樣子……若非金剛鐵石鑄成的心──不,他想,若是個男子,若是個凡心不曾有所屬的男子,都難以遏制那兀自攀上心頭的癢罷。 他也想不明白啊,不明白為何自己要惦念這麼久?惦記一個在他人生中倏忽即逝的泡影,就連個名諱,也不曾留給他。 是不是未曾擁有的最值得惦記?因為不曾擁有,所以珍惜,所以記掛,所以念念不忘。 三年啊,三年,這樣一惦記,就是三年光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恰好讓他赴了官、成了家;恰好讓他,幾乎要將年少躁動的心給卸下了。 他明媒正娶的妻,是工部尚書的嫡女。她溫婉、端莊、賢淑、貴氣,是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他們的門當戶對,自是大人*的樂見。他對她雖無感情,但不曾虧待;她對他亦如是,相敬如賓。 他開始想,也許這一世,真是他錯過了,是他錯了。他的孤獨,源於他的遲悟和懦弱,因此這樣的結果,也將由他自己來承擔;是他要為自己的玩心、優柔、戲謔贖過。 他確實是這樣想的,直到那日,府裡新買入了一批私奴。 這批私奴約莫有三十人。他們有男有女,來自四面八方,多是因家貧不堪重稅,而遭抵賣的。或許也是上蒼念在他們緣分未盡,想見時,全然見不到;不願見時,就這麼生生碰上了。 … 他認出來是她,他知道他不會認錯。想了三年,忍了三年,錯過了三年,此生不再見也罷,可卻是迎來這種相逢麼?應怪這弄人的造化,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她送酸棗仁湯到房裡的那夜,不待她放下瓷碗,他便摁住她手腕。 傾倒的湯濺了他一袍子濕黏。她沒有欣喜,沒有惶恐,沒有任何情緒,就維持著被他拉住的態勢,跪在榻邊。 「你……」他嘗試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一些:「你可曾經,有任何時刻,想起過我?」 她先是默了半晌,才掀動嘴唇:「日日夜夜,無時無刻,」停頓一下,她垂著睫毛,再道:「賤奴都不曾忘記郎君。」 他不期待得到這種答覆,他更希望是背道而馳的否認。失望、含恨、移情,若能一刀斬去他的藕斷絲連那是更好。如此他就能睜眼閉眼,裝作不見,狠下心不再過問。可她仍像從前一樣,敢於表白、不假掩飾。只是往年他能一笑置之,如今卻只讓他難堪,令他惱恨,使他心上異樣愈是勃發。 「是因為什麼?我究竟有哪一點值得你這樣癡戀?」 「沒有什麼緣故。」她被捏疼了手腕,才稍微抬臉,只是眼神仍含蓄的往下迴避:「也許是因為,那年的杏花開得很好罷。」 「杏花落滿頭臉的風光很美好,所以遇見任何事,都感覺是美好的。郎君當年新榜,打馬遊春,曾經往人群中、往賤奴這邊望了一望。只是那一眼,就只是因為那一眼,這些年來,始終無法忘掉。」 她神色是祥和的,受盡屈折的心是淨空的。比起當年的懇切,此刻她這一問,只顯得格外淡然:「那郎君,可曾想過賤奴?」 都這樣了,那就算了罷,算了罷。做什麼聖人君子,誰能想半生壓抑本心,只是為了成就荒唐。 所以他不假掩飾地答:「你不在橋畔的每一日,我都在那上頭想過你。」 她的自稱從「奴」變成了「賤奴」,她的衣衫已從非金非翠變成了灰白棉襦。從相談到相擁,自相擁到相吻,從榻下到榻上,如此順理成章。 她衣帶半褪,他望著她,掌下是薄弱的肩胛。肌骨只比當年眼見的還要纖細,未長半分豐腴。 耳鬢廝磨,經歷少有的情迷意亂,他還是保有幾分理智。天子律令腳下,不得不將兒女私情放到一邊。現實是人各有偶,色類須同。本朝律法明定,良賤是不得相嫁娶的。紙難包火,一旦這情事聲張,有家世根底的他也許還能自保;但人不如人、畜不如畜的她,要面對的,恐是殺身之禍。 「我會助你脫籍從良,愈快愈好。明日我就放免府中家奴,還你們自由身,各自還歸故鄉去罷。」他實在不願做負心的人,可他能為她做到最多的,似乎也只剩這樣善意的薄情,「即使是這樣,你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後悔麼?」 她覆上他貼放在自己臉邊的手,引他去開解身上棉襦:「賤奴的答案,早在三年前,郎君便已經知道了。」 可當他手指觸及她貼身的訶子*,她卻變得侷促不安起來。他柔吻以示安撫,但聞她道:「賤奴、賤奴未能守得完璧侍君,萬望郎君寬恕……」 「我也不是初經人事。我有妻,有家室,有責任。你怨我麼?若你也一樣身不由己,我又有何臉面,讓你來懇求寬恕?無法以正妻之禮來待你,原是我的過錯,你何錯之有……」 未及回話,她臉上已經爬滿淚痕。漲紅的面色,一顫一顫的睫毛,我見猶憐。他顧不著替她拭淚,以唇往她軀體上,那數道抹不去的創傷疤痕,撫慰般的輕輕印著。 「別哭、別哭……笑一笑,你且笑一笑讓我看看。就像三年前,我與你說話的那次,再笑一笑罷……」 她勉強扯出個慘然的表情,欲笑不笑,欲泣不泣。這是他第二次見她笑,本該是歡情悅意的,卻只餘下悲涼淒切了。 他從未想過要這樣擁有她。在她落入賤籍、受遍身心的委屈折辱後,又再度來到他身邊,這不是他期盼的。就算曾起心動念,也都是她不知道的,又何嘗不是季札掛劍?三年前未曾出口的心意,如今便是這樣履行了。 是不是,人生事態,總不是掌握在自己手裡?必有近憂遠患,總有事端。你說是他對不住她麼?其實不是的。怎麼能說是遊春的蝴蝶錯過了寒冬的早梅呢?沒有誰負了誰,本就是陌路人,不過是恰逢途中,萍水相逢。 那你說,是她一開始就痴人說夢,自取其辱麼?自然也不是的。若不懷著那些微的想望,她也許早就死了。正因為始終惦記著他那一眼的美好,才能艱難地,撐著苦痛的人生活下來,再見到他一面罷。 那麼,誰也沒錯,但就是錯過了的他們,沒有善終的餘生呢?也許是這樣的: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
𓇊原文—唐.韋莊〈思帝鄉〉𓇊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唐朝其實盛行穿圓領袍,但因為喜歡這張的氛圍和風格,所以就這樣吧XD。若有生成更滿意的再補圖。
註:
*杏月:即舊曆二月。
*侵早:指天色將亮時。
*大人:唐朝時兒女稱呼父母的用語。
*訶子:唐朝女子的胸衣、內衣。據傳訶子的發明與楊貴妃有關。
【後記】
這篇文,是從女主開篇的第一句話開始的。某次重讀原文本──韋莊的〈思帝鄉〉,腦海忽然浮現這句熱烈的表白,出自一個小女子的,驚世又駭俗的毛遂自薦! 原文讀來熱切純真,歌頌姑娘們追求自由和愛戀。本也想行文歡快,來個皆大歡喜的Happy Ending,但不知為何,故事走向逐漸不妙……(笑) 我想作者筆下角色確實都是活生生的,他們會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人生,就連他們的行動、要說的話,都不是出自我的手!作者我無法控制啊!!!(大喊)期待是HE、來看文尋個歡喜的看官,在此向您賠罪,下篇會開心一點的。 關於一些故事補充:背景是唐朝,男主家是做大官的,父親官位是正三品,在當時等同於朝廷大佬級的顯赫人物。至於文中女主遭遇的,賣子賣女以抵賦稅的情事,在唐朝是真實發生過的慘況。淪為賤籍的人們,地位是比畜牲還低的,毫無人權,只能任人買過來賣過去、脫手送人、玩狎擺佈…… 所以,感謝自己生在自由又平等的年代!諸位請放心大膽的表達愛吧 :D。無論是哪種愛,都要及時。有時錯過一刻,可能就是一生了。謝謝耐心看到這裡的各位~祝看官們有美好的一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