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輪在海上航行,香檳杯裏微瀾輕搖,杯底淺淺晃蕩著碧藍色海水的倒影。甲板之上,闊太們裹著厚厚的貂皮,綢緞圍巾在風中飄蕩,宛如招搖的彩色旗幟,而她們臂彎裏卻始終緊緊抱著救生衣,那橘色鮮明刺眼,像是對未知海洋徒然的提醒。
海天之際墨色悄然漫捲,起初唯有如鯨魚背脊般翻湧的浪,洶湧地推擠著船體沉悶作響。接著,風如利刃般劈開了天幕,巨浪的骨節在船底沉悶地爆裂,船身呻吟著,如垂危巨獸伏低脊背,劇烈地顛簸起來。船艙裏,那未曾開封的香檳瓶自桌上狠狠墜落,清脆地碎裂開來,金黃色的液體混著玻璃碎屑蜿蜒流淌,恰似奢侈夢境剎那荒蕪的淚水。海難降臨之際,世間榮華頃刻褪色,如同那香檳香檳杯裏破碎的虛影。人們倉皇四顧,只看見金錢的幻影般失去重量,冷漠地散落一地。
此時,我忽而憶起另一場無形之風暴,曾席捲高樓林立的都市叢林。那一年,金融海嘯的狂潮驟然決堤而下,濁浪排空,吞噬了無數自以為屹立不倒的屋宇。辦公室門開處,經理遞來的解僱通知竟比窗外憤怒的海水更早地漫過我的腳邊。那些曾日夜操勞的同事,一夕之間便如泡沫般消失於無形的風暴裏。而就在同一刻,新聞中一位老邁的漁夫,正於真實的滔天巨浪中吃力收網,他粗糙的手緊握船槳,對著鏡頭,皺紋深處只有沉默的堅毅。原來那場席捲塵寰的貨幣洪流,亦不過是一場人為的驚濤駭浪,許多人便是在這無情的漩渦裏斷纜沉舟——資本之海吞沒個體之時,竟比汪洋更顯深沉莫測。
當風暴最終稍息,兩艘截然不同的船終於靠近了救援的彼岸:一邊是郵輪上精緻如玩具的鍍金救生艇,另一側則是老漁夫那被風浪打磨得粗礪的木筏——兩葉扁舟,一浮一沉之間,竟照見竟照見人間最刻骨的兩種航程:華美的沉沒與粗礪的存續。
上岸之後,我赤足站在粗糙的沙灘上,腳下的沙礫磨礪著肌膚,竟有一種陌生而堅實的痛感。回望那片已趨平靜的蔚藍,方纔的滔天巨浪彷彿只是一場虛妄的幻夢。俯身拾起一枚被海水浸透的貝殼,牠那螺旋的紋理裏,彷彿嵌著整個海洋的秘語與風暴的回聲。
陸地此刻竟如此陌生,恍如隔世重逢。在驚濤駭浪之後重新踏上陸地,方知腳下每一寸皆是諾亞方舟——縱使風雨再起,人真正需要的救生筏,不過是心靈深處那一點清醒與堅韌的錨地,足以繫泊於命運的無常海面。
原來人生這一趟航程,風浪從未止歇。我們曾以為貴婦臂彎的救生衣已是萬全之策,豈料最終撐住老漁夫木筏的,竟是皮肉磨出的厚繭與手中緊握的信念。那風浪中,金錢的船舷傾覆如紙船,而靈魂的強度卻成為最終浮起沉舟的方舟。
驚濤駭浪之後,我們才重新發現陸地是真正救贖的舟船,而自己則是牠唯一必需的槳櫓——海從未在意過沉船,牠只收容那些懂得浮起自身的靈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