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紙躺在那裡,如一片枯槁的曠野,墨筆壓在邊角處,字跡卻杳無蹤影。茶涼了半杯,茶漬在杯底凝結成深褐色的暗影,彷彿歲月沉澱下的渣滓。我凝視窗外,对街霓虹如狂放不羈的焰火,映得窗玻璃也浮起一片光怪陸離的幻景。那些隱匿於腦海深處的詩句,恰如柔弱小蟲般爬上心頭,但隨即卻又悄然潛遁,只餘下空虛的軀殼,讓人束手無策。
書桌深處的抽屜裡,靜靜躺著一疊稿紙,紙頁早已泛黃邊緣捲曲,字跡也模糊不清了。這是我青年時代未竟的詩篇,那些曾經飽漲的熱情,如今看來只如薄紙上殘存的墨痕——昔日洶湧的浪濤,早已被時間的細沙層層覆蓋,沉澱成迷惘的沙洲。我伸手觸摸著那些字跡,指尖拂過凹凸不平的墨痕,如同撫過那些已然消逝的年輕心跳。它們何曾不是我的血肉?然而如今卻在紙縫間擱淺,成為無人問津的化石,沉默得令人心驚。後來,詩句躲進了電子郵箱的文件夾深處,像被歲月囚禁的虛弱囚徒。幾番打開,幾番關閉,文字於屏幕上閃爍著,終究難以成形,如同那試圖掙扎破繭的蝶蛹,被無形之絲纏繞著,翅膀終究未能掙脫而出。刪除鍵亮起,光如冷眼,輕輕一按,詩稿便如煙消散,終究墜入虛無,連一絲塵埃都未曾揚起。所謂刪除,何嘗不是人為的遺忘?那冷光抹除的,豈止是螢幕上的符號,更是我們心頭一段段無聲告別的生命印痕。
那一次重感冒,我困臥床榻。高熱侵蝕著我的神智,身體被疼痛細細碾過,靈魂竟也彷彿被病毒點燃了。那些平日難以捕捉的字句,竟在昏沉中悄然湧現,猶如寒夜裡乍開的幽靈之花。我掙扎著要起身記錄,但虛弱的身體卻背叛了意志,只勉強在床頭撕下紙巾胡亂塗抹。字跡歪斜如醉漢蹣跚,墨色浸染開來,如同深秋樹枝上模糊的淚痕。病癒後再看,紙巾上扭曲的字句,倒像是病毒在我軀殼裏舉辦的搖滾音樂會後,留下的神秘殘譜——生命原是一場未經彩排的即興演出,病痛竟成了意外的靈感繆斯。
我們誰不都藏著未寫的詩篇?心間深處那未曾言說的情感,腦海翻騰卻終究無法落筆的意象,它們靜靜蟄伏在靈魂的暗角,無聲無息地滋養著我們走過四季。日常瑣碎如塵埃,生活奔忙似陀螺,然而詩意卻從不曾泯滅。它潛伏在公園長椅上老人凝望的皺紋裡,盤旋於地鐵站某張陌生面孔的倏忽神情中,甚至於廚房杯碟碰撞的清脆聲響間。詩意是生命沉默的伴侶,是無需言傳的默契;當生活機械週轉時,它便是靈魂深處未曾點亮的燈火,是我們暗自珍存,卻未曾書寫的深情密碼。
這未寫的詩,豈不正像我們自己的生命剪影?從生到死,我們行經人世,不過是書寫著一篇永遠不可能真正完稿的長詩:初生嬰兒的啼哭是序曲,青春熾熱是華彩樂章,中年奔波是沉穩敘事,而暮年回望則像個遲疑的逗點。我們在晨光熹微中蘸墨,在夕陽餘暉裡停筆,日日續寫著自我這部無法裝訂的詩集。所謂完整,不過是虛妄的誘惑;未完成的頁頁殘稿,才是生命最誠實的筆跡——每一次呼吸,都在稿紙的邊緣拓下新的空白;每個清晨,都是宇宙賜予的未蓋章的通行證。
死神的步履最是沉穩而不可逆。當那天最終降臨,我們一生的詩稿將戛然收束,成為他人手裡一本永遠無法續寫的殘卷。然生命戛然收束之處,並非終點;它只是我們交給時間的,一本無人能替補的未竟之書。那些未曾落筆的詩句,將隨靈魂飄散於風中,最終融入宇宙沉默的韻律裡。
原來一切皆在途中,靈魂的旅程沒有最後定稿——每個句點,不過是偽裝成終點的逗號。當我們向世界交出一本永遠無法完稿的詩集,正是以殘缺印證了存在的灼熱與珍貴:那未曾寫下的,也許正是生命最動人的副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