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Mason Chung
住院的前一天晚上,我獨自坐客廳裡,看著地上那些要帶去醫院的東西:換洗衣物、藥物、證件、手機充電線、成人紙尿褲⋯,近八年來的第四次手術,熟悉的物品、同樣的行李包,如此無奈的過程。
這次沒有人幫我整理這些東西,也沒有人陪我確認,身負劇痛的我,只能靠著熱心的Uber Eats大哥幫忙把東西搬進房子裡,就這樣一件、一件地塞進包包,心裡煩躁又無奈。我很清楚,這趟住院,是我一個人去、一個人承受、一個人面對未知的結果。
沒有劇情、沒有鏡頭、沒有煽情的安慰。
就是一個男人在住院前的晚上,默默整理行李,默默吞下恐懼。
行李打包好後,一切突然變得很安靜,那不是讓人安心的安靜,而是一種「沒有退路了」的空洞感。
整個晚上,我的恐懼蓋過了痛覺,坐在床上等待著天亮;隔天早上,獨自提著行李,搭上去醫院的計程車,我只覺得自己的腳步沒有重量,不是輕鬆,而是麻木。彷彿這不是我的人生,而是我被硬推著往前走。
手術延宕,把我的恐懼拉得更長
到醫院後,按照流程辦理住院,拖著行李獨自去了病房。
原定週一下午的刀,因爲我心臟的ICD問題,經過骨科主刀醫師、麻醉醫師、心臟內科醫師、ICD廠商的小雅姐反覆討論後,最後延宕到了週二上午的第一台刀,時間越拖越久,我越覺得自己被困在一個不確定的洞裡。

醫師、護理師,反覆確認著我的各項指數,不斷地透露著某些讓我感到不安的訊息:「ICD型號是哪一種」、「廠商聯絡了嗎」、「最近一次檢查是什麼時候」、「之前幾次手術的狀況如何」⋯⋯,真正讓我感到不安的是「你的左心房血液射出指數很低,手術太久可能會有危險,你確定要做手術嗎?」
恐懼不會突然爆發,它是慢慢滲進來的。
「當然要手術啊,我都快痛死了,死在家裡床上,跟死在手術台上不是一樣嗎?」眾人們面面相覷,看着滿是疲態的我,感覺像在看個瘋子。
最後骨科醫師說:「你的椎間盤破了好幾節,手術範圍比較大,要清理的部位比較多,時間會比一般人久,如果你真的要做,可能要麻煩你簽同意書。」
簽就簽吧,我這條爛命,18歲就簽了賣身契,不然能怎麼辦?還有什麼不能簽的?
我的老媽媽和阿姨們安慰著我,要我心中默念佛號,我則是感嘆,為什麼我兒子不能來看我一眼?
麻醉前,我只有無奈,沒有勇氣
隔天上午七點半,真正被推到手術室門口時,我以為會緊張到發抖,但沒有。我甚至覺得自己像是被推出去的貨物,沒什麼感覺。有恐懼,但更多的,是無奈。
被脫去唯一的手術服,護理師們看著我滿身的開刀傷痕,忍不住問起:「你就是他們說的那個OHCA 90分鐘被救回來的人哦?」,我沒有回話,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兩盞偌大的手術燈,只覺得「要嘛讓我活著回來;要嘛就讓我永遠不要醒來」。
手術台的冰冷穿透背部,我聽著儀器聲、聽著醫師和護理師確認 ICD、確認流程、確認風險。
每確認一次,我都在說服自己做好赴死的準備,看似簡單的脊椎手術,卻因為我的心臟,可能要了我的老命。算了,反正我也沒什麼可失去的。
開始注射麻醉時,我其實還幻想著:「如果能醒來,希望這八年只是一場惡夢。」很快,我逐漸失去意識,把自己交給醫療人員。
醒來的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是輸了還是撐過了
醒來時,我第一個感覺不是痛,而是喉嚨像被鐵刷子刮過一樣。那一下比腰還痛,痛到我整個人打從心裡厭惡這場手術。
腦中的思緒還沒回來,胡言亂語的問:我怎麼沒有死?護理師說:沒有,你等下要回病房了,不要亂說話!
腰椎不是尖銳的痛,而是深到骨髓的悶脹,好像有人在我體內塞了一塊異物,又好像少了一大塊東西。
我開始莫名的流淚,不知道是慶幸自己還活著?還是怎麼醒來了?
因為醒著,不代表我贏了。醒著,只代表我還得繼續接受現實。

像一個被拆開又重新黏好的人
當護理師問我腳有沒有感覺,我只覺得腰怪怪的,感覺不到大腿,腳抬不起來,推也推不動,下半身呢?
努力了一陣子,神經深處就傳來酸、麻、痛混雜的感覺,像是身體在抗議:「你為什麼還要站起來?」
但我還是咬著牙做,雖然坐起的時候頭暈到差點倒回床上,雖然雙腿像被別人裝上去的,但我知道我不能停。
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被命運一巴掌打回地上、再慢慢爬起來。我不想再當那個只會忍耐、只會被動承受、只會被生活逼到角落的男人。

希望有一天,我能成為不再被命運擊倒的人
這次手術讓我看清楚一件事:
痛會回來、挫折會回來、孤單會回來,但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只是撐著。我必須變成能「站起來」的人。
不是身體上的站起來,而是心態上的站起來。
我希望我能成為那種,即使手術延宕、即使恐懼壓到喘不過氣、即使醒來痛得想罵髒話,也能告訴自己:「你還活著,你還能動,你還可以走。」

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也不知道命運還會不會繼續玩我。但至少這一次,我自己把自己從手術台上拉回來了。
而我希望這不是偶然,希望這是我重新學會面對命運的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