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館終於回歸了平日午後應有的、近乎聖潔的靜謐。
西曬的陽光穿過高聳的落地玻璃窗,角度溫柔而慵懶地斜射進來。在光潔的磨石子地板與古老的深色書架之間,拉出一道道長長的、金色的光路。空氣中浮動的微塵在光束裡緩慢旋轉,像是一層被靜靜鋪展開來的、透明而閃爍的薄紗。
沒有學校參訪團的喧鬧,也沒有好奇的遊客願意在這偏遠的角落多作逗留。整棟巨大的館舍裡,只剩下中央空調系統低沉規律的運轉聲,與偶爾翻動書頁時發出的、細微的沙沙聲,在空氣中緩慢地擴散、沉澱。炭治郎剛從樓下的圖書資料室回來。
他的指尖與袖口上,還帶著一點陳年書頁與乾燥油墨特有的、讓人感到安心的氣味。他將幾本新進的天文文獻機械式地編號、分類、登記完畢,又順手用軟布擦拭了幾本封面積了薄灰的絕版星圖冊。
當他抱著資料回到辦公室時,富岡義勇已經坐在那裡。
一如往常,他低頭審閱著手邊的觀測報告。修長的手指時不時在頁角輕輕滑動,翻頁的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誰。他的眼神專注而銳利,在紙張與電腦螢幕之間,進行著快速、精準且高頻率的來回切換。
炭治郎輕手輕腳地走到助理的書桌旁坐下。他放下背包的動作都刻意放得極輕、極緩,生怕製造出一絲多餘的聲響,會打碎對方那份沉浸式的專注力場。
但他還是忍不住,在整理桌面的空檔,偷偷地抬起了頭。
那像是一種無法自控的生物本能,也像是一種從心底深處滿溢出來的、溫柔的潮汐牽引。
在午後暖黃色的室內光線下,義勇的側臉線條顯得格外沉靜而柔和。薄薄的鏡片在他眼下投落一道淺淺的淡影,卻掩不住那雙彷彿藏著整片深邃星海的眼睛。
炭治郎覺得自己的視線,似乎能穿越那層薄薄的玻璃鏡片,看見他眼底更深一層的、平日裡不易察覺的溫柔波光。
思緒在安靜中飄遠,他不禁又回想起昨天跳電時的那一瞬間。
在伸手不見五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那道從義勇手機裡亮起的、微弱卻堅定的光束,不偏不倚、準確無誤地落在了他們兩人之間。
當時的義勇從陰影中走來,一隻手穩穩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那沉穩的語調、掌心透過衣料傳來的乾燥而溫暖的溫度,以及那句「我在這裡」的無聲暗示……至今還清晰地停留在他的觸覺記憶裡,揮之不去。
那一刻,炭治郎覺得自己彷彿真的在黑暗的宇宙中,看見了一顆恆星。
它不喧嘩、不閃爍,也不會像流星那樣稍縱即逝。 它只是安靜地、理所當然地存在於那裡,釋放著穩定的光與熱。
卻足以照亮一切恐懼,讓人感到無比安心。
翻閱資料的手指,在半空中停滯了。
義勇早已察覺到了那道視線。 它已經持續了許久——起初只是偶爾如蜻蜓點水般的觸碰,不經意且輕盈;但現在,它彷彿變成了一束安靜卻明確的聚光燈,筆直地落在他的側臉上。那視線帶著不容忽視的實體重量與溫度,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變得灼熱,甚至有些燙人。
他沒有立刻抬頭。
只是動作沉穩地、甚至有些刻意地,將手中的文件輕輕闔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然後,他轉向電腦,試圖裝作公務繁忙的樣子。修長的十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著,發出連串細碎卻格外清晰的機械聲響。他在心裡告訴自己,只要製造出這層單調而規律的人工白噪音,應該就能掩蓋住空氣中那份不知從何而起的、輕微的躁動與不安。
但沒有用。 那道視線,依然固執地停留在那裡,穿透了所有的聲音屏障。
辦公室裡,再沒有其他聲音了。 只有紙張偶爾摩擦的窸窣聲、鍵盤被刻意敲響的節奏聲,以及那份被雙方同時壓抑著,卻又在空氣中不斷積蓄、流動的無形張力。
終於,義勇放棄了這場徒勞的抵抗。 他緩緩地、像是認命般地,抬起了頭。
炭治郎就坐在對面的助理座位上。
被抓包的瞬間,他沒有閃躲,也沒有移開目光。他的眼神是那麼直接,那麼透明,帶著一種不加任何掩飾的溫柔與純粹的好奇——就像昨夜在斷電的黑暗中,兩人藉著微光四目相對時那般。
沒有任何言語,卻像是有千言萬語,都已包裹在那片沉靜如海的注視裡。
在那一瞬間,義勇的喉嚨滾動了一下,幾乎想脫口而出—— 「你為什麼,要這樣看著我?」
但他克制住了。 那是刻在他骨子裡的本能。他總是習慣性地,將所有奔湧而出的感性情緒,都用另一層名為「理性」與「距離」的堅硬外殼,牢牢地包裹起來,封存進深處。
在長達數秒的、空氣幾乎凝滯的對視過後,他終於開口。
聲音經過了刻意的調整,顯得沉穩而平靜,像是特地從大腦的詞庫裡,挑選了這樣一句最安全、最公事公辦,也最不會出錯的話,來做為這場無聲對峙的緊急出口:
「你這週交上來的那份觀測報告……寫得不錯。」
語氣近乎他平日裡指導學術時的平淡與客觀。 卻在話語出口之後,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語尾,不小心地,比平時柔和了那麼幾分,甚至帶上了一絲洩漏心事的暗啞。
炭治郎微微一怔,似乎沒料到會得到這樣一句牛頭不對馬嘴的開場白。
隨即,他便笑了起來。
那笑容很輕,卻彷彿帶著重量。像是對這份得來不易的認可的真心回應,也像是聽懂了義勇這句笨拙掩飾背後的真正含意——那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肯定。
義勇迅速移開了視線,假裝再度低頭去翻開手邊的一張根本不需要閱讀的紙張。
但在低頭的瞬間,他發現按在紙面上的指尖,竟有些微不可察的顫抖。
他閉了閉眼,在心底輕嘆了一口氣。 他知道,自己終究,沒能完全隱藏住那份因對方而起的動搖。
炭治郎原本只是出於本能地凝望,沒料到竟真的得到了義勇的稱讚。
那一瞬間,彷彿心裡一顆小小的、卑微的、原本處於休眠狀態的種子,被對方親手、溫柔地點燃了。
「真的嗎?我寫得……真的很好嗎?」
他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那不是普通的開心,而是像被點亮的雙星系統,熠熠生輝。他的語氣裡藏不住那份雀躍,身體甚至不自覺地向前傾了一些,像是急於確認這份驚喜的真實性。
義勇抬眼,又看了他一眼。
那孩子的神情純粹得幾乎讓人無法招架。那是一種毫無保留的信任與快樂,直白得讓習慣了迂迴與防備的義勇感到一陣眩暈。
他迅速收回視線,手指不動聲色地,將桌上那份報告完全合上,彷彿那是為了切斷某種過於強烈的輻射源。
「我說的是——『不錯』。」
他刻意重複了一遍這個中性的詞彙,語氣恢復了平日的平穩與嚴謹,像是在努力淡化這句稱讚背後所附加的、任何可能被過度解讀的額外份量。
但那一抹他自以為控制得極好的、淺淡的笑意,還是像杯緣溢出的水,從他的嘴角,極其短暫地、無法克制地洩漏了一絲。
炭治郎那雙敏銳的眼睛精準地捕捉到了。於是,他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一句話就讓你這麼開心?」義勇看著手中的筆,忍不住低聲問道。
「當然!這可是教授第一次這麼直接地稱讚我欸。」
炭治郎回答得理所當然,彷彿真的把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當作稀世珍寶般捧在了心上。他的語氣裡沒有半點虛假的成分,只有滿滿的認真:
「我會永遠記得的。」
永遠。
那句輕飄飄的「永遠記得」,像一片羽毛般落下,卻在義勇原本平靜無波的心湖裡,激起了難以忽視的、一圈又一圈名為悸動的回聲。
他低頭佯裝整理報告,卻發現自己的手指,在觸碰到紙張邊緣時,有一瞬間不受控制地停滯了。
怎麼會有人,這麼輕易地,只用幾個字,就能讓自己動搖至此?
他知道自己不該、也不應,太過在意學生的一句感嘆。 但對方的語氣與眼神裡,有一種坦白到近乎天真的純粹——那不僅僅是學生對老師的景仰,而是某種更深、更柔軟、更私人的情緒漣漪。它正溫柔地,一下又一下地,敲打著他緊閉的心門,試圖索取進入的權限。
那孩子的笑容,就像一縷頑強的、不講道理的陽光。 正靜靜地、執著地,滲進他心裡那片他長年以來,刻意用陰影與孤獨遮蔽的角落。
……或許是他太久,沒有讓任何人,離得這麼近了。
辦公室裡安靜了幾拍。
義勇輕咳一聲,像是想用那點聲音,來掩飾某種猶豫不決的念頭,或是重置自己混亂的邏輯。
他終於再次開口。語氣仍然努力保持著平淡,卻不自覺地,比方才放得更軟、更低了一些:
「今晚……我請你吃飯。」
炭治郎微微睜大了眼,臉上寫滿了純粹的訝異,嘴巴微張,似乎沒想到話題會跳躍至此。
「就當作——」
義勇的視線還是固執地落在桌面上那支鋼筆上,不敢與他對視。他的語尾輕輕一頓,大腦飛速運轉,試圖為自己這時衝動的邀約,尋找一個最符合邏輯、最站得住腳的藉口:
「……慶祝這個『第一次』。」
這是多麼蹩腳、多麼不符合邏輯的理由。 但這也是他此刻唯一能容許自己做出的、為這份無法言說的觸動,所留下的微小餘地。
他沒有抬頭。 所以他沒有看見,炭治郎的眼睛在那一瞬間,是如何像夜空中忽然劃過的璀璨流星雨一樣,瞬間被點亮,美得令人屏息。
但他聽見了。 他聽見對方語氣裡那份難以掩飾的愉悅與柔和,像一條溫暖的溪流,緩緩淌過兩人之間那片靜默的空氣,流進了他的心裡:
「既然是教授開口……那我當然,得好好珍惜這個機會了。」
那是一家藏身在尋常巷弄深處、不起眼的日式老餐館。
門口掛著一幅因歲月洗禮而微微泛黃的棉麻暖簾。當義勇伸手掀開它時,一股混雜著柴魚高湯、味淋與醬油的、濃郁而溫暖的香氣,便隨著熱氣迎面撲來,瞬間驅散了身上的寒意。
推開那扇發出輕微「嘎吱」聲的木格柵門,裡頭的空間不大。幾張帶著溫潤光澤的深色木質桌椅,靜靜地擺放著,彷彿已在此處沉默地見證了無數個平凡的食客與日夜。角落裡的和紙燈籠,散發著柔和得近乎昏黃的光暈,將整個空間籠罩在一種讓人不自覺想放慢呼吸、壓低聲音的靜謐氛圍裡。
兩人並肩在吧台前的座位坐下。
沒過多久,兩碗剛起鍋的親子丼被端了上來,氤氳的熱氣在燈光下騰騰升起。金黃滑嫩的半熟蛋液覆蓋在白飯上,隨著碗身的移動微微晃動,像一塊正在融化的琥珀。甜鹹交織的醬汁香氣,伴隨著一旁陶製茶壺嘴裡冒出的、細細的白色蒸氣,勾勒出最誘人的食慾。
「學生時期,我很常來這裡。」
義勇低頭,用筷子輕輕撥開丼飯上的一角,看著冒出的熱氣。他的語氣是一如既往的平穩,卻罕見地帶了點屬於回憶的、柔和的溫度。
「這裡的丼飯,蛋液熟度控制得很精確,高湯比例也很完美。」他頓了頓,似乎覺得這個評價太過學術,又補充道:「……很好吃。對你這種代謝快、食慾旺盛的年輕人來說,熱量供給應該很合適。」
炭治郎捧著碗,抬起眼。他眼裡的笑意像角落燈籠的光一樣,明亮、溫暖,且不刺眼。
「我好像……不常聽教授說起自己的事呢。」
義勇正要夾起一塊雞肉的筷子,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
半秒後,他極其自然地將筷子輕輕放下,轉而端起手邊溫熱的粗陶茶杯,像是要用這個喝茶的動作,來掩飾那一瞬間的停滯與思考。
他啜飲了幾口微燙的麥茶,任由苦澀與回甘在舌尖散開,才低聲開口:
「我沒有刻意避開不談。只是……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變數。」
他停頓了一下,視線落在茶湯的倒影上,在腦中快速斟酌著措辭。最後,他選擇了一種近乎自嘲、卻又帶著一絲保護意味的方式,補上了一句:
「而且,難得的休息時間……你應該也不想和我這樣無趣的人,浪費時間吃飯。」
這就是富岡義勇。 總是習慣先否定自己,總是習慣先替別人找好「離開」的理由。
炭治郎臉上的笑意沒有絲毫退去,反而變得更加深邃、更加溫柔。
他微微側過臉,目光純粹而專注地看著義勇。那語氣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物理公理,卻又帶著點堅定得不容置喙的告白意味:
「跟教授相處的時間……很舒服。意外的,很自在。」
他看著義勇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如果教授不介意,我希望能常常、一直像這樣,一起用餐。」
這句話輕輕落下時,桌上的蒸氣正好蒸騰在兩人之間,像一層若有若無的、柔軟的隔膜。
義勇抬起眼。透過那層朦朧的霧氣,他看見的是青年眉目間那份不加任何掩飾的真誠,還有那抹彷彿能融化凍土的、溫和的笑容。
咚。
他感覺自己的心口,被這句話極輕、卻又極重地撞了一下。那種撞擊感不痛,卻讓整顆心臟都跟著顫動。
但他很快便憑著長久以來的理性習慣,將那份突如其來的悸動強行按了下去,把表情重新收斂回一貫的冷靜。
他將視線移回自己的碗裡,用筷子戳破了那層半熟的蛋液,淡淡地答道:
「我們可以……偶爾一起吃飯。」
語尾那短暫卻真切的停頓,像是一個隱秘的妥協。 也像是他在自己那座防備森嚴、邏輯嚴密的堡壘上,第一次親手打開的一道小小的、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炭治郎聽到「偶爾」這兩個字,先是微微怔了一下。
旋即,他的唇角便彎起了一道更深的弧度,那笑意像星光般灑落在他的眼底。
那不是單純的開心,而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他清晰地明白了義勇刻意設下的那道「安全距離」,卻也敏銳地讀懂了,在那句彆扭的「偶爾」之中,所隱藏著的、笨拙的「允許」。
義勇微微移開視線,以此掩去眼中那一瞬間無法控制的動搖。
他清楚地知道,「偶爾」是他給自己的退讓,也是他理性的最後防線。他不想讓自己顯得過於親近,更不想在無意之中,給予對方任何過度的、自己可能無法兌現的期待。
可當他用餘光瞥見炭治郎笑得那麼燦爛,好像僅僅是這一點點微不足道的許諾,就足以讓他心滿意足時,他心底竟有種難以言喻的、被觸碰的酸軟。
他低下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粗糙的邊緣。彷彿需要藉由這個微小的觸覺刺激,來消化心底那份正悄然翻湧起來的情緒。
這個孩子,總是這樣—— 只需一個眼神、一句話,就能輕而易舉地,將他引入一條難以自拔的、偏離預設的軌道。
「偶爾」,原本該是一道用來保護自己的界線。 卻在炭治郎那雙含笑的眼睛裡,悄然化成了一個寫滿了未來的、溫柔的伏筆。
義勇在心裡暗暗地、驚恐卻又期待地發覺—— 自己竟然已經開始,不受控制地,期待著那個「下次」的到來。
而這種期待,正像鏽蝕金屬的氧化反應一樣,一點一點地,侵蝕著他一貫引以為傲的冷靜架構。
他終於再次抬起眼,正好對上了炭治郎那還未移開的注視。
那雙眼睛專注、熱切,帶著一種不加掩飾的誠懇與渴望。義勇的呼吸,在那一刻微微一滯,胸口像是被什麼無形的高能粒子,準確無誤地擊中了。他努力地告訴自己要保持鎮定,可心裡那片平靜的湖面,卻再也靜不下來了。
「沙沙……」
餐館外的雨點,又開始淅淅瀝瀝地打落在屋簷上。那聲音細碎而有節奏,將室內這份寧靜,推向了更深一層的、溫柔的曖昧。
義勇沒有再說什麼。他只是低下頭,夾起一塊沾滿蛋液的雞肉送入口中。
味道很熟悉,和記憶中一樣好。 但不知為何,今天的這碗飯,似乎比他過去獨自一人時吃過的任何一次,都要來得更加溫暖、更加有滋味。
夜色如墨,靜靜地罩住了這座剛剛甦醒又重歸沉寂的城市。
雨後的細雨綿綿密密地落下,巷弄裡的青石板路因濕潤而泛著幽光,溫柔地倒映出兩旁店家透出的、暖黃色的燈火,像一條流動的光河。
走出餐館,義勇先一步撐開了傘。
「噗」的一聲輕響,黑色的傘面在夜空中張開,如同張開了一隻巨大的、保護的羽翼。
但他並沒有急著將傘舉到兩人正中。而是稍稍地、幾乎是下意識地,將傘的大半邊面積,都偏向了炭治郎的方向。
依照物理學原理,這是一個極不平衡的力矩。 但他的動作卻如此自然,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其中的偏差。他只覺得夜裡的雨聲太過細密寒涼,本能地不想讓身邊那個人,被任何一絲冰冷的雨絲侵擾。
兩人肩並肩地走進了雨幕中。
初時,兩人之間的距離還算拘謹,維持著一種彬彬有禮的社交間隔。可不知從何時起,那把傘的重心已不斷地、執著地向炭治郎那邊傾斜。
義勇的腳步,也在無聲無息間,向他挪近了半步。又半步。 那動作如此流暢,像是被微斜的風雨推動,又像是他的身體,在脫離了大腦的控制後,自行尋找著某種習慣性的、令人安心的重力平衡點。
炭治郎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切。
他看見了義勇露在傘外、已經被雨水打濕成深色的左肩,心頭微顫。
但他並沒有刻意後退拉開距離,反而放任著這份靠近。他讓彼此的外套袖口、手臂,在步伐交錯之間,發生著一次又一次輕柔的、若有似無的摩擦。
那種布料與布料的細微觸碰,在潮濕的雨夜裡,竟能生出一種乾燥而溫暖的靜電,順著手臂一路酥麻到心底。
他側過眼,偷偷打量著義勇。 那張俊秀的側臉在雨夜昏黃的燈光下,顯得安靜而專注,彷彿對這一切——對他濕掉的肩膀、對這過近的距離——都毫無知覺。
可正因為這份「不自覺」,那股悄然拉近的親近,才顯得更加真實,更加動人。
「呼——」
一陣帶著明顯涼意的夜風,忽然從巷口竄進傘下,捲著雨絲撲面而來。
義勇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將傘柄壓得更低,身體也迅速往炭治郎的方向移近了幾分,用自己的肩膀擋住了風口。
他握著傘柄的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在那一瞬間,他心裡翻湧著一種連自己都無法用邏輯解釋的躁動——
為什麼? 為什麼自己會在這樣一個尋常的雨夜,如此本能地、不經思考地,想要把這個人護得更近一些?甚至希望能將他完全納入自己的羽翼之下,不讓他受一點風吹雨打?
這已經超出了「導師對學生」的職責範疇,甚至超出了「朋友」的界線。
炭治郎垂下眼,視線落在那隻骨節分明、用力握著傘柄的手上。
心口在那一瞬間,被某種難以言喻的、漲滿的暖意徹底填滿。 那不是單純的照顧。 那是一種從未被言明、卻正在兩人之間,緩慢而堅定地醞釀著的、名為「守護」的引力。
他沒有說破,也沒有道謝。 只是無聲地彎了彎嘴角,將自己的步伐放慢了半拍,調整呼吸與節奏,直到與對方的腳步,達成了完美的、頻率一致的共振。
小巷盡頭的街燈愈發清晰,光暈在雨霧中擴散成溫柔的圓。
兩人走在同一把傘下,肩膀幾乎在無聲無息間,緊密地貼合在了一起。
細密的雨聲模糊了整個世界,隔絕了所有的喧囂。 只剩下這一段被黑色傘面庇護著的、短短的路程,讓他們在無言之中,共享著一個只屬於彼此的、溫柔而曖昧的時空。
夜雨還未停歇。細密的雨絲不知疲倦地敲打著窗櫺,在玻璃上匯集成蜿蜒扭曲的水流,模糊了城市的光影。
義勇回到租屋處。
金屬鑰匙在鎖孔裡轉動的「喀噠」聲,在空無一人的玄關裡顯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當他推開門,放下鑰匙的瞬間,一種鋪天蓋地的、物理性質般的寂靜,便猛然壓了下來,填滿了每一個角落。
這間屋子總是如此。 井然有序,一塵不染,就像他的實驗室數據一樣精確。但同時,也冰冷得沒有一絲人氣。
空氣中只有牆角那台除濕機運轉時低沉單調的嗡鳴,和窗外那永無止境的、滴滴答答的雨聲。
他靠在門邊,並沒有立刻開燈。他緩緩脫下還帶著戶外濕氣與寒意的外套,動作有些遲緩。而他的大腦,卻像一台失控的星象投影儀,無視了主人的停止指令,止不住地、高頻率地閃過今日所有的細節——
他走到書桌前,僅憑著窗外透進來的、城市微弱的光害辨認輪廓,頹然坐下。
他用指尖緊緊摁住抽痛的額角,試圖命令自己冷靜下來,強制重啟大腦,回歸到那個他最熟悉、最安全、由數據與邏輯構築的灰階世界。
可是沒有用。
腦海裡,一遍又一遍,頑固地浮現著竈門炭治郎的神態—— 那雙在昏黃燈光下凝視著自己、帶著溫潤笑意與全然信任的眼睛; 那在雨傘下無聲靠近時,衣袖摩擦間傳來的、短暫卻驚心動魄的溫熱; 甚至是在餐館裡,專注聽自己說話時,微微側過頭、露出那截乾淨頸項的模樣。
義勇痛苦地閉上眼。
他比誰都清楚,自己凝視對方的眼神,早已僭越了導師與學生之間應有的界線。
他太清楚自己是在「看」了。 那不只是出於師長的關照、也不僅是學術上的觀測。 那是一種無法抑制的、被強烈吸引的渴望。他忍不住想要更靠近,想要探究那顆星體內部的熱度。
那份吸引是灼熱且危險的。就像暗夜宇宙中一顆突然爆發的超新星,用它那蠻橫、霸道的光與熱,將他長久以來隱藏在黑暗中的孤寂、平靜與壓抑的渴望,照得無所遁形。
理智的聲音——那個作為「富岡義勇教授」的嚴謹人格,正在腦中一再冰冷地發出警告: 錯誤。不適合。這是偏離的軌道。 炭治郎還那麼年輕,前途無量。他那單純的笑意裡,或許只有對長輩的敬重、對知識的仰慕。是你自己誤讀了信號,是你自己產生了卑劣的錯覺。
可偏偏,他心底另一個被壓抑了許久的聲音,卻用無可辯駁的觀測證據反駁著:
那樣的笑容,真的能簡單地歸類為「尊敬」嗎? 如果只是尊敬,為什麼你會因為一句微不足道的稱讚,就心口微顫? 為什麼你會因為傘下那一點不經意的距離縮短,而呼吸失序?
他甚至清晰地記得,在巷弄裡,是自己微微偏過了身。 是他自己,主動地、無意識地去靠近了對方。彷彿本能地渴求著那股年輕而溫暖的氣息,想要汲取那份光熱。
這種近乎生物本能的衝動,讓他此刻回想起來,都感到背脊發涼的心驚。
「呼……」
義勇深吸一口氣,冰涼的室內空氣刺入肺腑。他試圖用這種方式,物理性地冷卻體內翻湧的思緒。
可是越是想壓抑,那些畫面解析度卻越高。
炭治郎的眼神像是有著某種奇異的高密度引力,把他從多年來精心築起的、由冷漠與距離構成的冰冷圍牆裡,一點、一點地,溫柔而堅定地剝離了出來。
他低下頭,視線落在桌上那份早已批閱完畢、原本準備明天發還的報告上。
手指無意識地伸出,摩挲著紙張平整的邊緣。 那冰冷的觸感,在他的指尖下卻彷彿產生了錯覺,變成了某種他渴望觸碰,卻又不該企及的溫度。
他比誰都清楚——自己已經陷進去了。
不是一隻腳剛剛踏入。 而是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跨過了那道臨界線。他被那股溫暖的引力徹底捕獲,無法逃逸。
只是直到此刻,在這無人的深夜裡,他才終於狼狽地、不得不地,對自己承認這個事實。
而這份突如其來的、失控的吸引,正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與恐懼。 卻又……在恐懼的深處,隱隱地,期待著什麼。
「我……怎麼會變成這樣……」
義勇用手掌扶著額頭,低聲喃喃自語。他緊緊閉上雙眼,像是在進行一場徒勞的自我告誡,命令自己保持理智,修正軌道。
但當他再次睜開眼。 腦中第一時間閃過的,仍是那雙在黑暗中因為自己的出現而亮起的、近乎刺眼的眼睛。
他知道,這場博弈他已經輸了。 他已經一腳踏入了一個危險的、無法計算其軌跡的引力漩渦。
而那個漩渦的中心,正用一種他無法抗拒的溫柔,將他所有的冷靜、防備與邏輯,都悉數吞噬殆盡。
夜裡的宿舍一片安靜。
只有窗外的雨聲細密如針,不知疲倦地、持續地拍打著玻璃,發出規律的沙沙聲。
炭治郎側身躺在單人床上。房間裡一片漆黑,他的眼睛卻在適應了黑暗後顯得清亮異常,沒有一絲一毫的睡意。
腦海裡,像一部被按下了循環播放鍵的高畫質默片,不斷浮現著富岡義勇今日的種種神態——
那個在餐館裡,聽見自己說「希望能常常一起用餐」時,平靜面具下不經意流露出的、極其短暫的微愣與動搖; 還有在那把狹窄的黑色雨傘下,屬於富岡義勇那一側的肩膀,是如何違背了物理平衡,不著痕跡地、一分一分地向自己傾斜,直到淋濕了半邊衣袖。
他無比確定。 那不是錯覺,也不是他的自作多情。
那位教授一向自持得近乎冷漠,與世界上的任何人之間,都保持著一道用精準的量尺丈量過的、恰到好處的安全距離。
可唯獨在他面前。 那份從容不迫的防線,顯得不再那麼牢不可破。
就算義勇什麼也沒說,炭治郎也能憑藉著某種野生動物般的直覺,清晰地捕捉到訊號: 對方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睛,總會在不經意間,下意識地追隨著自己的身影移動; 那總是平直冷淡的聲線,也會在特定的時刻,不自覺地為他柔和幾分頻率。
這樣的發現,讓炭治郎的心口泛起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帶著溫度的驕矜。
那個如極地冰川般冷峻、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男人,正在為自己,無意間流露出一個又一個、只屬於他的細微破綻。
「呵……」
他忍不住在黑暗中勾起嘴角,笑了一聲。那笑聲極輕,被窗外的雨聲完美地掩蓋,像是只屬於這個深夜的、一個甜蜜而隱秘的戰利品。
這份近似於優越感的喜悅,並非出於任何傲慢,而是一種更為隱秘的、獨佔般的快樂——
原來,他真的能觸動富岡義勇。 能讓那雙沉穩的、彷彿裝著整片深邃星海的眼睛,在自己身上停留得太久; 能讓那個總是與世界保持距離的人,違反本能地向自己偏近一點,只為了在同一把傘下,分享那份不言而喻的親近。
但這份喜悅的背後,他更深刻地知曉——自己早已被那股沉默的引力,吸引得太深,無法逃逸。
教授的學識與聲望固然耀眼得如同遙遠的恆星,可真正讓他無法自拔的,卻是那些從不為外人道的、不經意的生活細節:
在星象廳裡講解星圖時,那份旁若無人的專注與熱愛; 在審閱文件時,修長的指尖在紙頁上劃過的、獨特的節奏; 在清晨的辦公室裡,那杯被悄悄遞過來的、溫度剛好的深焙熱咖啡; 還有在危急時刻,那一句勝過千言萬語的、沉穩的「我在這裡」。
每一個不經意的細節,都像一根根細密而堅韌的蠶絲。看似無形,卻早已溫柔地織成了一張網,將他的心緊緊纏繞,越掙扎越緊。
炭治郎翻了個身,改為仰躺,視線落在天花板那片單調的陰影裡。
心底深處,正湧上一種既急切又安然的、奇異的矛盾感。
他無比清楚,自己對那個人的感情,早已變質。那不再是單純的、學生對老師的敬重—— 那是一種渴望接近、渴望佔有、渴望得到更多的、最原始的吸引。
他甚至開始不受控制地在腦中模擬推演:
如果自己再勇敢地、主動地向前跨出一步,那位教授是會像受驚的貓一樣立刻炸毛推開? 還是……會紅著耳朵默許他,任由他長驅直入,走進那道早已被自己敲擊得有些鬆動的心防?
他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地,溫和卻執著地,向那座冰封的堡壘逼近。 而富岡義勇——已經無法再完全忽視他了。
夜色沉沉地壓下來。 兩人雖然隔著城市的距離,各自躺在不同的床上,卻又如此詭異地,被彼此佔據了全部的心神。
沒有任何訊息的傳遞,沒有一句話的交換。 但在這個萬籟俱寂的無聲之夜,彼此的心意卻像兩道頻率完全一致的電波,穿透了雨夜的阻隔與雜訊,悄悄地在城市上空交會、共振。
那份看似遙遠的師生距離,正被兩人之間洶湧的暗流,一點、一點地拉近。
不知過了多久。
窗外的雨聲終於逐漸停歇。在城市邊緣的天空,隱隱地透出了一抹淡淡的、黎明前的銀灰色。厚重的雲層散去,幾點微弱的星光,正欲隱欲現地在天幕上閃爍著。
那光芒雖然微弱,卻堅定地預示著白晝的到來。 像極了他們兩人此刻心底那份悄悄亮起的火光——
初始微弱,卻已成燎原之勢,再也無法忽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