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咸豐三年(1853年)農曆八月 地點:艋舺(Mangka),八甲庄至大隆同沿線
第一章:借道,是為了滅口
這一年的夏天特別悶熱,淡水河面上蒸騰著令人窒息的水氣,艋舺城內的空氣黏稠得像要滴出油來,每個人都知道,要出事了。八甲庄的林家商行裡,林右藻正盯著帳本,但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他手下的幾個掌櫃個個臉色鐵青。
「少東家,頂郊那邊傳話了。」大掌櫃聲音發顫,「黃龍安說,漳州人在城外太猖狂,他們要借道去教訓漳州人。」
「借道?」林右藻把帳本重重合上,冷笑一聲,「借哪條道?」
「他們要穿過安溪人的清水祖師廟,再經過我們的八甲庄。」
林右藻猛地站起身,手中的茶杯「喀啦」一聲捏出了裂紋。
艋舺的地形很微妙。三邑人佔據核心高地,同安人住在邊緣的沼澤地八甲庄。兩者之間,隔著一座蓮花池,還有一座安溪人蓋的「清水祖師廟」。安溪人向來中立,那座廟就是同安人天然的屏障。
「假途滅虢。」林右藻咬著牙蹦出這四個字,「打什麼漳州人?黃龍安這頭餓狼,是想順道把我們同安人連皮帶骨吞了!」
「那我們怎麼辦?送錢去疏通?」
「錢?」林右藻眼中閃過五年前風雨樓裡林國芳那張嘲諷的臉,「現在送錢,就是送軍費給他們買刀子來砍我們的頭。傳令下去,把所有壯丁都叫回來,守住街口!還有……」
他看了一眼堆滿倉庫的茶葉和布匹,心中一陣絞痛。這些是他多年的心血。
「準備桐油。」林右藻的聲音冷得像冰,「如果守不住,我就親手燒了這裡,一片瓦都不留給三邑人。」
第二章:神佛在燃燒
八月初的那個深夜,沒有月亮。
林右藻站在自家屋頂上,死死盯著祖師廟的方向,那裡太安靜了,安靜得像墳場。
突然,一聲巨響撕裂了夜空。不是槍炮聲,是木結構崩塌的聲音。緊接著,一條火龍在黑暗中騰空而起。
「瘋了……他們瘋了!」身邊的老管家嚇得癱軟在地,「他們連祖師公的廟都敢燒!」
為了打通進攻路線,三邑人竟然放火燒了中立者的廟宇,火光照亮了半個艋舺夜空,隔著蓮花池,林右藻看見無數黑影在火光中晃動,那是三邑人的武裝「郊勇」,他們踩著還在燃燒的廟宇廢墟,舉著刀槍,像決堤的洪水般向八甲庄湧來。
喊殺聲瞬間淹沒了一切。「殺光同安狗!」的吼聲此起彼落。
八甲庄亂了。哭喊聲、求救聲、火銃聲混成一片。林右藻組織的防線在絕對的人數優勢面前,脆弱得像張紙。
「少爺!守不住了!快走!」護衛隊長渾身是血地衝進來,「倉庫那邊已經著火了!」
林右藻踉蹌地退進大廳,這裡堆滿了他最值錢的細軟,他伸手去抓一個裝滿金條的盒子,手卻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大廳正中央供奉的那尊神像上——霞海城隍爺。
那不是純金的,甚至不大,但那是所有同安人的魂,如果神像丟了,同安人的人心就散了,就算活下來,也只是一群喪家之犬。
外面的慘叫聲越來越近,林右藻做出了他這輩子最豪賭的一個決定。
他一把推開金條盒子,衝到神案前,扯下錦緞桌布,將城隍爺神像緊緊包裹起來,背在背上。
「錢財都不要了!」林右藻赤紅著雙眼嘶吼道,「所有人聽著,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城隍爺就不能落地!護駕!往北突圍!」
第三章:血泥路
這是一條用血鋪出來的路。
他們衝出八甲庄,向北往大隆同方向逃竄,身後是熊熊燃燒的家園,和窮追不捨的三邑殺手。
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暴雨,雨水混著地上的泥水和血水,讓每一步都艱難無比。
「擋住他們!保護少主和城隍爺!」
林右藻身邊的三十八位死士(後來的三十八義民),一個接一個地停下腳步,轉身迎向數倍於己的追兵。刀劍砍入肉體的悶響在雨夜中令人膽寒。
林右藻不敢回頭,他能感覺到背上神像的重量,那不只是木頭的重量,是幾千條同安人性命的重量。
雨水打在他的臉上,分不清是淚還是雨,他奔跑著,喘息著,腦海裡不斷迴盪著林國芳當年的那句話:「看你的算盤能不能擋刀子。」
擋不住...
真的擋不住, 他引以為傲的商業頭腦,在這一夜的修羅場裡,竟是如此無力,他恨自己的弱小,恨這世道的殘酷,一種前所未有的渴望在他心中瘋狂滋長——他要力量,不只是錢財,而是能保護這尊神像、保護族人的絕對力量。
第四章:大隆同的粥
不知道跑了多久,當林右藻覺得自己的肺都要炸裂時,前方終於出現了巨大的燕尾脊輪廓。
大隆同,保安宮。
「開門!快開門!我們是同安鄉親!」
保安宮厚重的大門在雨夜中緩緩打開,門內透出的燭光,對這群殘兵敗將來說,宛如天堂。
林右藻踉蹌地衝進廟埕,雙腿一軟,跪倒在濕漉漉的石板地上,但他依然死死護著背上的城隍爺,沒讓神像沾到一點泥水。
一把油紙傘遮在他頭頂。
林右藻抬起頭,雨水模糊的視線中,他看到了那張熟悉的、清冷而優雅的臉——陳家少爺,陳宗謙。
五年不見,陳宗謙依然一塵不染,身上的白色儒衫在燭光下泛著柔光,他身後,保安宮的僕役們正忙著燒熱水、煮薑湯,有條不紊地接納著湧入的難民。
這裡沒有火光,沒有殺戮,只有書香和藥香,這裡是被秩序和禮法保護的世界,與身後那個瘋狂的艋舺截然不同。
「林兄,受苦了。」陳宗謙的聲音依然平靜,帶著一絲悲憫。他沒有多問,只是示意僕人遞上一碗熱騰騰的番薯粥。
林右藻顫抖著手接過粥,碗裡的熱氣燻得他眼睛發酸,他大口大口地吞嚥著,燙到了喉嚨也不在乎,這碗粥,讓他感覺自己還活著。
吃完粥,他掙扎著站起來,拒絕了陳宗謙讓他去廂房休息的好意。
他走到廟門口,轉過身,望向南方。
雨還在下,但依然澆不滅遠處艋舺上空那片暗紅色的火光,那是他的家,現在已經成了灰燼。
陳宗謙走到他身邊,輕聲嘆道:「冤冤相報何時了。林兄,留在大隆同吧,這裡安全。」
林右藻沉默了許久,他感受到背上城隍爺神像傳來的冰冷溫度,那溫度讓他清醒。
「陳兄的好意,右藻心領了。」林右藻的聲音沙啞,但不再顫抖,「但大龍峒太擠了,容不下我們這群失去了家的野鬼。」
他抬起手,指向西南方一片漆黑的荒地,那裡是淡水河下游的一片曬穀場。
「我們要去那裡。」
陳宗謙愣了一下:「那裡?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爛泥巴。」
「有爛泥巴,就能長出新東西。」
火光映照下,林右藻那張原本充滿書生氣的臉,此刻竟隱約透出一股與林國芳相似的狠勁,他不再是那個只會敲算盤的少年了。
「艋舺的火燒光了我的貨,但也燒乾淨了我的牽掛。」林右藻轉過頭,對著陳宗謙深深一揖,「今夜活下來的同安人,從此以後,只有向前路,沒有回頭路。」
這一年,林右藻二十三歲,他失去了一切,除了背上的神,和胸中那團被屈辱點燃的野火,他將帶著這兩樣東西,走向那片爛泥地,去開創一個新的時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