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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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劇的時代,只能有悲壯的敘事嗎?陳玉勳的《大濛》給出了與過去不同的回答。

藉由主流的敘事模式與深具魅力的角色,他拍出一部有笑有淚、有娛樂又不模糊議題的白色恐怖電影,有如《兔嘲男孩》或《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或是講述巴西獨裁政權的《我依然在此》,展現出在肅殺的、人人自危的時代下,仍然熠熠生輝的人性光芒。

電影的主角,像阿月或公道這樣的小人物,在歷史的視界下輕如鴻毛,未來有霧濛籠罩,難以掌控自己的命運,有些人被時代遺忘,有些人的故事則在現代被揀選、熨平、排列、分門別類,成為「受害者」或是「抓耙子」的一人,但他們的生命故事,絕不僅是身上的單一標籤所能定義。

有時,他們勇敢追求,有時為生存而屈服,更有甚者,同時是受迫害者也是協力者。他們擁有的人生選擇被侷限,卻能在某個時刻迸出火焰,做出超越自身能力的道德決定,有沒有扭轉命運,是其次,但那一瞬是最為耀眼。

阮越清曾寫:「在權力較弱者的實踐中,記憶己方的倫理往往以英雄模式先行。」擺脫扁平的英雄敘事,不僅是找回敘事的主導權,更是對自己國家歷史有自信的最佳證明。看完《大濛》先是讚嘆,真的好好看,再來是期待,大濛的出現,也許是臺灣電影向前踏出一步,為未來的時代電影增加更多新的可能性。

至於作品本身的呈現呢?

《大濛》採經典的線性敘事,開場在玉米田裡的一幕戲,主角阿月的哥哥育雲,因為參與了某項活動而被警察追捕(電影裡沒有提到育雲做了什麼事而被通緝,但也揭露那個年代羅織罪名是如此輕易),觀眾見證阿月與育雲深刻的情誼,並在下一幕,時間推移一年後,轉化為貫穿整部電影的角色動機——阿月得知育雲在臺北被槍斃的消息,決定隻身北上帶回育雲的屍體。

隨著阿月在臺北的種種遭遇,觀眾和她逐漸建構出對這個世界的理解:這是個人吃人的世界,這是個有階級之分的世界,這是個規則因人而異的世界,這也讓阿月更理解育雲,她逐漸明白育雲犧牲自己也要追求的公平世界是什麼樣子、追求的人為何需要那份堅定的勇敢。

這種目標導向的敘事,加上對角色動機的認同感,讓觀眾更容易專注在角色的旅途上,觀影節奏相當流暢、無斷裂感。

但這不代表每一個轉折都是具說服力的,雖然我實在很喜歡劉冠廷,也很喜歡他詮釋高金鐘這個角色,但每次高金鐘出現的場景,我都覺得轉得有點硬,尤其是在極樂殯儀館外,高金鐘機械降神般出現來推進劇情,讓我覺得有接近鬧劇的荒謬。

電影裡有兩個重複出現且前後呼應的元素——育雲創作的水滴繪本,與「難過時就想著未來」——我都非常喜歡,也認為他對情緒的堆砌非常有效果,第一個版本的水滴故事,兩滴水都成為了灌溉大地的水源,讓阿月第一次理解育雲同代人浪漫的理想主義,改變社會的矢志。第二個版本的水滴故事,一滴水化為晚霞落在太平洋,另一滴水沒有成為雲,而是化為久未散去的霧,雖是理想的毀滅,但也留下讓後人前仆後繼追求的風景。

至於「難過時就想著未來」的片段,就不說了,每次數年份我都在哭 ⋯⋯ 故事結束後居然還用這招來一記人生跑馬燈,我真的是會被哭死,壞透了。

我覺得《大濛》在角色塑造上非常有一套,陳以文飾演的范春真的是瘋啊,出場第一幕戲就給觀眾下馬威,演繹出特務頭子的冷血嗜殺,從此陳以文只要出場,周圍空氣都為之凝結。印象最深刻的是趙公道與阿月被捕入警局的那幕戲,范春從大門走入,但鏡頭沒有直接拍攝到他,而是讓他從玻璃櫃後方走過,觀眾僅能看見特務帽子與隱約的臉,不需露面,我的拳頭早已因緊張而不自覺握緊。

柯煒林飾演的趙公道也很厲害,舉手投足完全演活了一個漂泊異鄉的、未受過教育的大老粗,一句「走囉」就把這個角色放入我的長期記憶區。相較於動機明確的阿月,公道的角色背景,是隨著劇情發展的線索而逐漸拼湊起來的,他為了生存而做出的告密、欺騙,甚至不惜傷害人的行為,對比他對阿月的義無反顧,或想將逝去弟兄的手骨帶回故鄉的決心,像好幾片、數十片不太搭調的積木,拼在一起成為相當立體也讓觀眾容易產生共情的角色。

說到趙公道,也許不能不提《大濛》對語言的細節琢磨,趙公道是廣東人,卻見人便說山東髒話,也操著不流利的北京話與臺灣話,象徵他顛沛流離的人生旅程。而當阿月說起拙舌的華語,或阿霞與阿月說起南北不同腔調的臺灣話,全是臺灣這塊島嶼的歷史一隅。

綜上所述,《大濛》是一部引人入勝的電影,角色塑造與敘事節奏拿捏得宜,角色設定也讓演員有足夠空間展現實力(柯煒林沒得獎實在太可惜了,方郁婷與 9m88 對語言的掌握也非常精彩),至於片尾現代線的結局,我認為是有點可惜的,劇情演得太滿了,反而失去了一些味道,但瑕不掩瑜,絕對是我今年看過最喜歡的電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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