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九歲。
大學的天空像一張未經曝光的底片,灰藍、透明,藏著無數尚未顯影的可能;那是我成績名列前三的一年,或許因此,我獲得了雙修廣告系的資格。那時我並不確定自己想成為誰,只是感覺生命像一個還沒洗乾淨的玻璃杯,裡面有水、有灰塵,也有一點不明所以的光。
廣告系的「創意導論」課在一間容納百人的會議廳裡上課,那是一個悶熱得幾乎令人昏睡的九月下午,教室裡的空氣濃稠得像一碗放久的牛奶,光從舊百葉窗的縫裡灑進來,斷斷續續地落在學生的臉上。那是我第一次走進廣告系的「創意導論」課,空氣裡飄著新開學的氛圍,一百個陌生的同學們早已組成各自的小群體,雀躍的坐著,像一百面等待投影的牆。輪到我自我介紹時,窗外的風正緩慢吹過樹梢,驚擾了鳥巢,我站起來,走去講台中間,感覺空氣裡浮動著一層輕微的顫動,那種顫動像是無數視線的重量,或是現實要崩裂之前的某種前兆。
我站起來,說:「今天去了圖書館,我把自己的臉壓在影印機裡,列印出了一些黑白的、扭曲的我。」話一出口,教室瞬間陷入一種奇異的靜止,像是在等待著什麼,他們一動也不動地盯著我,就像在看一個馬路上突兀出現的小鹿斑比。
我攤開那些影印紙,上面是被光線捕獵的自己的臉,伴隨著同學們驚呼連連的聲音,我一張張的高舉展示,一邊回想它們剛從影印機裡印出來時還帶著一點溫度,邊緣帶著多餘的碳粉,抹得我一手的灰。
那些影像裡,我的五官被壓迫、扭曲,嘴角似微微抽搐,而緊閉著的眼睛裡流著某種難以命名的情緒,介於哭與笑之間。那些臉彼此疊影,像在暗處開出一朵朵黑白的花。
「我是哲學系雙修廣告,今天以大一廣告新生的身份加入你們。」我繼續說,「這幾張扭曲的臉,代表著我的人生:痛苦、掙扎,但也誠實。我經常思索社會的扭曲人性,也忘不掉那些活不出自我的過去。但我知道,那只是表象,痛苦與快樂都是自己的選擇,我可以選擇痛苦地掙扎,也可以選擇笑看人生;當我學會改變心境,世界也會跟著改變。」就像同一場景的鏡頭下,只要光線稍一偏移,整個畫面便換了不同的氛圍。
說到這裡,我停頓了一下,聽見有誰的筆輕輕滾落到地上。光從窗外斜斜照進來,照在那一疊我的臉上,黑白的臉在光裡閃爍,好像在吶喊。然後,我伸出手,慢慢地,把那些扭曲的臉一張張撕掉,撕裂的聲音在教室裡迴盪,像是老電影的膠卷被劃開的聲音。「過去的就過去了,」我說,「我的人生,已經不是黑白的。」
我在一百個見證者面前,告別了那個被現實壓得扭曲的自己。那一刻,我感覺有什麼東西從胸口滑落,不是悲傷,也不是驕傲,而是一種悄然的釋放,我繼續說:「人生的自我認知,不在於呈現於別人面前的印象,而在於我們願意撕掉的那一刻,誠實的與自己和解。」
掌聲在那一刻爆開,如同突如其來的浪潮。我看到有人在笑、有人拍著桌子,也有人觸動不已的靜靜點頭,眼裡的光像被什麼東西重新點燃,那是一種奇異的共鳴,像是每個人心中都被輕輕觸動了一下。
後來的某個晚上,我再次走進那間圖書館,影印機依舊在角落發出低沉的呼吸聲,像一頭溫馴的獸。我想,也許每個人都應該在某個時刻,把自己的臉壓上去,看著它如何被光線拆解、重組,再從中拼接回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