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軍艦隊向台灣進軍的消息,像野火般燒遍台灣島。
陳阿舍穿起團練服,腰間佩了把西洋短銃,領著幾十個青壯守在港口木柵後。他那日特意繞到王家鋪子前,對窗內的玥娘揚了揚手中的銃:「玥娘莫怕!有陳某在,定可保一方平安!」
陳、王兩家訂婚的消息,月眉街上人盡皆知,陳少爺組織團練,既保護了鄉里,又守護了佳人,成為一時美談。周圍的民眾紛紛鼓掌吆喝:「陳少爺高義!」
「陳家出好漢啊!」
「王家閨女好福氣,嫁得如意郎君!」
陳阿舍策馬揚鞭,大喝一聲,率領團練兵丁往港口奔去,好不威風。
玥娘在當夜,於敬字亭石縫裡摸到一枚溫熱的鐵香盒 ── 只有掌心大,盒蓋上刻著《心經》「無罣礙」三字。打開來,裡頭滿滿都是金黃的香粉,正是她最需的定神香料。
盒底壓著極小的字條:「硝煙起時,焚此香可安神。」
她將香盒貼身藏著,像藏著一尊微型的菩薩。
局勢一日緊過一日,有傳言說日軍要從滬尾登陸,也有說要從月眉港逆流而上。
王老爺將貴重香料埋進後院,夜裡睡不安穩,總要女兒調製安神香。
這夜炮聲隱約從東方傳來,玥娘在香室裡點起那金黃的香粉。
說也奇怪,香氣縈繞時,外頭的喧嚷都隔遠了。她在香霧中提筆寫下:
「亂世浮香,何以安魂?」
字條照舊塞進石縫。隔日卻得來意想不到的回應 ── 那是半片從經卷撕下的紙頁,血紅的朱砂批註旁,添了行新墨:
「魂本自在,何須外安?但持心香,風雨不侵。」
墨跡間,混著極淡的血腥氣。
她心頭一緊,冒險往寺裡去。山門緊閉,只留側門供香客進出。
知客僧低聲道:「明遠師兄前日帶僧眾去港口救治傷者。」
玥娘大驚:「日軍這麼快就打到月眉了?」
「不是的,這波衝突,是一批亂民。」
玥娘輕聲嘆息:「時局動盪,竟然還有人趁火打劫?」
繼而又問:「明遠師傅他沒受傷吧?」
「師兄為流彈所傷,幸無大礙。」
玥娘聞言,心口一疼,久久說不出話。
雖然說「並無大礙」,但她就是說不出口的心疼。
玥娘在佛前長跪不起,將那金黃香粉全倒進香爐。青煙直上,籠罩佛面,像一場無聲的祈禱。
歸途經過古道,忽見石敢當旁倚著個人。青灰僧衣上染著大片深色,不知是血是藥。他正低頭包紮手臂,聽見腳步聲,抬頭與她四目相對。
空氣裡有硝煙味、血腥味,還有她身上淡淡的「雨後清荷」。
「師父的傷...」
「皮肉小傷。」他迅速拉下衣袖:「女施主不該此時外出。」
「我來還這個。」她取出鐵香盒,輕輕放在石階上。
他看著香盒,沉默許久,忽然問:「女施主是否記得暗香對聯?」
她一怔,隨即明白他問的是「疏影自橫斜,秋水顧清淺」。臉上一熱,低聲道:「師父對得好。只是...『顧清淺』三字,未免太過含蓄。」
這幾乎是她說過最大膽的話。
明遠聞言,竟輕輕笑了。那笑容極淡,像雨後雲縫裡漏出的一線天光。
「亂世當頭,能自『顧』已是不易。」他從懷中取出一物,卻不是佛珠,而是個素布縫的護身符,「這個,給女施主。」
護身符裡硬硬的,像是裝著木牌。她正要問,遠處忽然傳來急促的鑼聲 ── 是港口方向。
「快回去。」明遠神色一凜:「記住,無論發生何事,香盒裡的香粉務必隨身帶著。」
她握緊護身符奔回家中,打開一看,裡頭果然是那枚「香魂」木牌。只是背面新刻了一行小字:
「劫波渡盡,香魂不滅。」
當夜,日本軍艦的探照燈劃過台灣海峽的夜空。
玥娘躲在窗後,看見陳阿舍率眾守在木柵前,火把映亮他年輕而緊張的臉。
她低頭,將木牌貼在心口。金黃的香粉在香盒裡微微晃動,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某個人的心跳,隔著亂世,一聲聲傳到耳邊。
日軍鐵甲艦終究沒有抵達月眉港。
探照燈在外海照了三個日夜,炮聲在遠方響如悶雷,最後傳來的消息是:日軍已從基隆上岸,正往台北城推進。月眉港的木柵撤了,可人心裡的柵欄,卻再也撤不掉。
陳少爺卸下團練服那日,特意換上新做的寶藍長衫來見玥娘。他袖口還沾著火藥的硫磺味,臉上卻已恢復了富家公子的從容。
「讓姑娘受驚了。」他遞上一盒東洋來的金平糖:「這世道亂,但陳某必護姑娘周全。」
玥娘看著那晶瑩的糖粒,忽然想起鐵香盒裡的金黃香粉。一樣是舶來品,一個甜得虛幻,一個苦得真實。
「多謝陳少爺。」她將糖盒推回:「鋪裡近日配了新的避疫香,少爺若不嫌棄,帶些回去罷!」
陳少爺的笑容淡了淡,卻還是收下了香包。臨走時忽然道:「聽說明遠師父傷得不輕,寺裡缺藥材。陳家藥鋪有些雲南白藥,姑娘若要,可差人來取。」
這話說得巧妙,像是關心,又像是試探。
她果然去了寺裡,明遠正在後院曬藥草,僧袖捲到手肘,露出纏著白布的小臂。見玥娘到來,他並不意外,只指了指石凳上曬著的艾草。
「女施主來得正好,幫小僧翻翻這些藥草。」
兩人便在這滿院藥香裡,沉默地翻動草藥。陽光很好,好得像太平年代的某個午後。她忽然希望時間就停在這一刻。
「師父的傷...」
「無礙了。」他將一把乾枯的佩蘭遞給她:「這個配沉香,可避瘴氣。近日時疫恐起,女施主多備些。」
她接過佩蘭,指尖觸到他掌心的厚繭。那是長期握掃帚、也握過刀棍的手。
「陳家少爺說,可贈雲南白藥。」
明遠動作微頓:「不必了,留給平民傷患吧!佛家弟子,不宜受俗家過重恩惠。」
這話說得疏離,她卻聽出別的意思來 ── 他不願她因他,欠陳家人情。
臨別時,他從懷中取出個油紙包:「這是小僧抄的《藥師經》,焚化後灰燼可入香。若真有時疫...」他沒說完,但她懂了。
當夜,她將經文灰燼調入新配的避疫香。香成時已是三更,推窗見對街屋頂坐著個人影。青灰僧衣,沐在月光裡,像尊守夜的菩薩。
他竟一直站在那裡。
她不敢點燈,只在窗前靜立。許久,那人影合十作禮,悄然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