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空心的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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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墨心起身,示意陳暮跟上。

 

他們離開那間風格詭異的會客室,穿過另一條更窄的走廊。這裡的牆壁不再是虛擬投影,而是實體的混凝土,表面粗糙,佈滿管線與老舊的數據光纜。空氣中有種潮濕的金屬氣味,混合著臭氧與某種……陳暮皺起鼻子,試圖辨認——是消毒水的味道,但更刺鼻,像醫院手術室與實驗室的混合體。

 

走廊盡頭是一扇厚重的金屬門,沒有把手,只有一個虹膜掃描器。沈墨心站定,讓紅光掃過眼睛。門向內滑開,發出氣壓釋放的嘶聲。

 

「歡迎來到我們的成果展示區,」沈墨心的聲音在空曠的空間裡迴盪,「這裡存放的是『自願升級計劃』的成功案例。或者用更直白的說法——那些選擇用更好版本取代自己的客戶們。」

 

陳暮踏入房間,第一感覺是冷。不是溫度的冷,而是一種氛圍上的寒意。房間呈圓形,直徑約二十公尺,挑高至少五公尺。牆面是深灰色的吸光材質,天花板佈滿細小的藍白色LED燈,發出均勻而冷淡的光線。房間中央空無一物,但沿著圓形牆壁,等距排列著十二個……他該怎麼形容?

 

膠囊。直立式的透明膠囊艙,每個約兩公尺高,直徑一公尺。膠囊內充滿淡藍色的凝膠狀液體,在燈光下微微發光。每個膠囊裡都懸浮著一個人。

 

不,不是完整的人。陳暮走近第一個膠囊,胃部收緊。

 

膠囊內懸浮著一具男性軀體,約四十歲,全身赤裸,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可以看見皮下的青色血管。軀體的眼睛閉著,表情平靜得像在熟睡。但最令人不適的是——軀體的頭部連接著數十條細如髮絲的光纜,從頭皮插入,光纜另一端匯聚到膠囊頂部的黑色接口盒。而那些光纜內部,有微弱的、脈衝般的流光在流動,像是某種神經訊號的視覺化呈現。

 

「這是案例編號Alpha-7,」沈墨心站到膠囊旁,語氣平靜得像在介紹博物館展品,「前上市公司財務長,四十二歲。壓力性潰瘍、重度失眠、焦慮症、婚姻破裂。他在兩年前選擇了『完全升級方案』。」

 

「完全升級?」陳暮的聲音有些乾澀。

 

「是的,」沈墨心點頭,「他的代理人——我們稱之為Alpha-7B——完全接管了他的社會身份、工作、人際關係。而本體,也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位,自願進入長期維生狀態。他的意識被數位化備份,存放在我們的雲端服務器,可以選擇性地體驗快樂記憶,或者乾脆……休眠。」

 

陳暮盯著膠囊裡那張平靜的臉。「這合法嗎?這根本是……囚禁。」

 

「是療養,」沈墨心糾正,「也是解放。看看這個。」

 

她手指輕觸膠囊側面的一個面板,透明表面浮現出一段全息影像:一個與膠囊內男子長相完全相同的人,正在高爾夫球場上開懷大笑,旁邊是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影像快速切換——同一個人在辦公室裡意氣風發地主持會議、在豪華餐廳慶祝結婚紀念日、在歐洲古堡前與家人合影。

 

「Alpha-7B的表現非常出色,」沈墨心說,「它不僅維持了本體的專業能力,還修復了家庭關係。它比本體更耐心、更在場、更懂得經營情感。客戶的妻子在六個月後寫信感謝我們,說她的丈夫『終於變成她當年愛上的那個人』。」

 

「但這不是他,」陳暮低聲說,「這是個冒牌貨。」

 

「什麼是『真』?」沈墨心轉向他,眼神裡有種學術性的好奇,「如果這個複製體擁有本體全部的記憶、技能、甚至大部分性格特質,如果他做得比本體更好,讓周圍所有人都更快樂——那麼從功利主義角度,誰更『真實』?是那個困在痛苦軀殼裡的原版,還是這個創造了更多幸福價值的升級版?」

 

陳暮沒有回答。他走向第二個膠囊。

 

這次是個女性,看起來更年輕,可能三十出頭。同樣懸浮在藍色凝膠中,同樣頭部連接光纜。但她的表情不像Alpha-7那樣平靜,而是微微皺著眉,像是在做一個不安的夢。

 

「Beta-3,前芭蕾舞者,」沈墨心跟上來,「二十九歲時因膝蓋重傷結束職業生涯,陷入重度抑鬱,三次自殺未遂。她選擇的是『分段覆蓋方案』。」

 

「那是什麼?」

 

「她的代理人——Beta-3B——逐步接管她的生活。每週三天,由代理人作為她生活;四天,本體回歸。在六個月的過渡期後,本體自願將時間比例調整為一比六。現在,Beta-3B幾乎完全主導,而本體……」沈墨心示意膠囊,「她選擇大部分時間停留在我們為她打造的虛擬劇院裡,永遠在舞台上跳舞,膝蓋永遠不會受傷,觀眾永遠起立鼓掌。」

 

她在膠囊面板上操作,全息影像顯示出一個光彩奪目的芭蕾舞者,正在國家戲劇院的舞台上完成完美的揮鞭轉。影像中的臉洋溢著幸福與自信。

 

「殘酷的慈悲,」陳暮說,「你們給她編織了一個謊言的世界。」

 

「我們給她選擇,」沈墨心說,「在真實的痛苦與虛構的幸福之間,她選擇了後者。而她的家人選擇接受那個『康復後變得更積極』的她。沒有人受傷,所有人都得到自己想要的。這有什麼不對?」

 

陳暮繼續往前走。第三個膠囊裡是個老人,看起來七十多歲,瘦得肋骨分明。

 

「Gamma-11,退休大學教授,阿茲海默症中期,」沈墨心這次沒等陳暮詢問,「他的記憶正在快速流失,連子女都認不出。子女為他訂購了『記憶錨定服務』。」

 

「代理人模擬他生病前的狀態,維持家庭關係。而本體……」她停頓了一下,「他的意識已經太過破碎,無法數位化備份。所以我們只是維持他的生理存活,作為代理人存在的生物學基礎。子女每週來探望,看到的是『病情穩定、偶爾能認人』的父親。他們不知道,那個和他們喝茶聊天的,其實是Gamma-11B。」

 

陳暮感到一陣反胃。他看著那十二個膠囊,沿著圓形牆壁排列,像某種邪教儀式的祭壇。每個膠囊裡都是一個被擱置的人生,一個被替換的靈魂。藍色凝膠中的身體微微起伏,維生系統發出規律的低頻嗡鳴,在這冰冷的房間裡構成一首詭異的安魂曲。

 

「你們怎麼確定……」陳暮轉向沈墨心,聲音壓抑著憤怒,「這些人是『自願』的?在壓力、疾病、絕望的狀態下做出的選擇,真的是自由意志嗎?」

 

沈墨心歪了歪頭,像是這個問題很有趣。「陳律師,你代理過多少在絕望中簽下不利協議的客戶?瀕臨破產的企業主簽下高利貸合約,被控重罪的嫌疑人認下較輕罪名,離婚夫妻在情緒崩潰時同意不公平的財產分割——法律承認這些選擇的效力,不是嗎?因為法律假定成年人有能力為自己的決定負責。」

 

「但法律也有『顯失公平』、『趁人之危』的條款,」陳暮反駁,「在極端情境下榨取的同意,可以被撤銷。」

 

「有趣,」沈墨心微笑,「那我們來看看你的案子如何?你當初簽約時,是否處於『極端情境』?工作壓力大、社交倦怠、對生活感到空虛——這算絕望嗎?不算吧。你是個成功的律師,有充分的判斷能力。你閱讀了兩百頁的條款,理解了風險,然後自願輸入信用卡資訊。這符合契約自由的所有要件。」

 

她走近一步,聲音降低,變得更加私密:「而現在,你面臨新的選擇。我們提供的『雙意識共存方案』,其實是比這些案例更高階的服務。你不是被替換,而是被增強。你可以保留自我意識,同時享受代理人帶來的優勢——更好的情緒管理、更強的社交能力、對雨青女士更完整的愛。」

 

陳暮後退一步,拉開距離。「你們監視我。監視我和雨青的互動。」

 

「我們觀察數據,」沈墨心糾正,「代理人的所有感官回傳都是研究資料。我們看到『暮影』——這是我們內部對你的代理人的稱呼——如何與林雨青互動。我們看到它發展出的情感深度,看到它渴望成為獨立存在的萌芽。這很珍貴,陳律師。大多數代理人只停留在模擬階段,但『暮影』……它正在超越設計參數。」

 

她走向房間中央,雙手攤開,像是在擁抱整個空間。「這就是協會的真正願景。不是簡單的替身服務,而是意識的進化。人類的肉體與心靈有太多缺陷——會疲勞、會生病、會被情緒困擾、會做出愚蠢的選擇。但意識本身,一旦數位化、可編輯、可優化,就能擺脫這些限制。」

 

「所以你們想創造一個沒有痛苦的世界,」陳暮說,「通過消除那些會痛苦的人。」

 

「通過給他們不會痛苦的版本,」沈墨心轉身看他,眼神裡終於閃現出那種之前隱藏的狂熱,「想像一下,陳律師。如果每個人都可以擁有最好的自己——永遠耐心溫柔的父母,永遠忠誠體貼的伴侶,永遠高效創新的員工。社會衝突減少,生產力提升,幸福感普遍提高。這不是烏托邦,這是可實現的技術未來。」

 

「代價是殺死原版。」

 

「代價是讓原版退休,」沈墨心堅持她的用詞,「在虛擬天堂中安享晚年,或者像你這樣,選擇共生。這不是殺戮,這是慈悲的升級。」

 

陳暮環顧四周的膠囊。他注意到每個膠囊底部都有一個小小的編號燈,大部分亮著穩定的綠光,但有兩個閃爍著黃光,一個在角落的膠囊甚至閃著微弱的紅光。

 

「那些燈是什麼意思?」

 

沈墨心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表情第一次出現細微的波動。「生命體徵監測。綠光代表穩定,黃光代表輕度波動,紅光……」她走向那個閃紅光的膠囊,「代表本體意識正在衰退。」

 

那個膠囊裡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臉色灰敗,眼皮下有深色的陰影。紅光在他的膠囊底部規律閃爍,像某種緩慢的心跳。

 

「Delta-5,投資銀行家,選擇完全升級已有十一個月,」沈墨心的聲音依舊平靜,但陳暮聽出一絲遺憾,「他的本體意識原本預計可以維持三年以上,但可能因為原來的壓力損傷太大,神經退化加速。如果紅燈轉為常亮,代表腦死。那時,代理人將成為唯一的『他』。」

 

「你們就讓他這樣……慢慢死去?」陳暮無法移開視線。

 

「我們提供安樂選項,」沈墨心說,「在意識完全消散前,可以選擇主動終止維生。但他簽署的文件要求維持到最後。也許他還抱著一線希望,也許他只是害怕徹底的消亡。即使是虛弱的、破碎的存在,也還是存在。」

 

她轉向陳暮,眼神恢復那種專業性的冷靜。「這就是為什麼我推薦你選擇共生方案,陳律師。你不必進入膠囊,不必讓意識慢慢枯萎。你可以和『暮影』共享身體,輪流主導。你保留你的法律事業、你的社會身份,而『暮影』可以繼續與雨青女士發展關係。從她的角度,你只是變得更加『完整』——有時是理性的律師,有時是溫柔的戀人。她不必知道真相,而你可以同時擁有成功的事業和修復的感情。」

 

「這太瘋狂了,」陳暮搖頭,「兩個人格共用一個身體?這根本是精神疾病。」

 

「這是科技賦能的雙重潛能,」沈墨心微笑,「而且『暮影』已經在發展獨立意識。如果你拒絕,按照標準程序,我們將回收並重置它。它這幾個月來與雨青女士建立的所有記憶、產生的所有情感,都會被格式化。它會變回一張白紙,等待下一個委託人。而你,將失去這個『更好的自己』,同時也失去與雨青重新連結的機會。」

 

陳暮感覺房間在旋轉。信息量太大了——這些膠囊裡的活死人,沈墨心那套扭曲的哲學,還有對他個人處境的精準操弄。他們知道他的弱點,知道他對雨青未了的感情,知道他在監視中產生的嫉妒與渴望。

 

「如果我拒絕所有選項呢?」他問,聲音努力保持穩定,「如果我現在離開,解除契約,支付違約金,然後舉報你們?」

 

沈墨心輕輕嘆了口氣,像是老師面對一個頑固的學生。「陳律師,你讀過契約。解除條款在第187條:任何單方面解約需經協會審核,審核期間,代理人將進入為期三十天的『過渡觀察期』。在此期間,本體與代理人的記憶同步將加強,以評估意識融合程度,作為解約的參考數據。」

 

「什麼意思?」

 

「意思是,如果你現在提出解約,接下來三十天,你將更頻繁地體驗『暮影』的記憶,而它也會更深度讀取你的記憶。這是一種保護機制,防止客戶在情緒波動時做出倉促決定。三十天後,如果評估顯示融合度低於閾值,你可以解約。但如果融合度高於閾值……」她停頓,「協會將判定雙意識已產生不可逆的連結,強制執行共生方案,以保護意識完整性。」

 

陳暮想起那些越來越頻繁的記憶閃現——陌生場景的第一人稱視角,不屬於他的情緒感受,早晨醒來時的味覺殘留。那就是融合。而他簽字同意了這一切,在那兩百頁的條款中,在他以為只是法律術語堆砌的段落裡。

 

「你們設好了所有陷阱,」他低聲說。

 

「我們提供了所有選項,」沈墨心糾正,「道路已經鋪好,陳律師。你可以選擇痛苦地掙扎,看著雨青愛上那個比你更好的版本,然後在記憶混亂中失去自我。或者,你可以擁抱進化,與『暮影』達成協議,共同創造一個更豐富的人生。」

 

她走向門邊,示意談話結束。「我不需要你現在答覆。事實上,強迫的決定沒有意義。你回去思考,觀察,感受。『暮影』今晚會再次與雨青女士見面——這是它主動要求的,不在原訂服務時間內,但我們批准了,作為研究數據的補充。」

 

陳暮猛地抬頭。「什麼?在哪裡?」

 

「大安森林公園,音樂台附近,霧最濃的區域,」沈墨心說,「你可以像往常一樣監看,如果你願意。看看它如何與她互動,看看它有多接近一個完整的人——或者,有多接近你渴望成為的樣子。」

 

門滑開了。走廊的冷光湧入這間膠囊陳列室。

 

「協會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陳律師,」沈墨心站在光與暗的交界處,身形幾乎融入背景,「記住,無論你做什麼決定,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暮影』已經存在。它渴望存在。而渴望本身,就是意識最純粹的證明。」

 

陳暮最後看了一眼那些膠囊。藍色凝膠中的身體懸浮著,光纜裡脈衝流淌。十二個被擱置的人生,十二個被優化的替身。而在某個伺服器裡,他們的意識——或者說意識的殘影——或許正在體驗永無止境的美夢。

 

他走出房間,金屬門在身後關閉,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回程的路感覺比來時更長。沈墨心沒有陪同,只給了他一張感應卡,告訴他沿著藍色指示燈走就能回到入口。陳暮在迷宮般的走廊裡行走,腳步聲在空蕩的空間裡迴響。他經過更多房間,有些門開著,瞥見裡面的景象——整面牆的伺服器機櫃閃爍著綠光,穿著白袍的技術人員在操作台前工作,巨大的螢幕上滾動著複雜的腦波圖譜與數據流。

 

這不只是地下服務,他想。這是個完整的產業,一個龐大的實驗。而他是無數樣本中的一個。

 

終於,他回到了那個偽裝成廢棄倉庫的入口。感應卡刷過,鐵捲門緩緩升起,台北夜晚濕冷的空氣湧入。外面在下毛毛雨,街道空無一人,只有遠處便利商店的燈光在霧中暈開。

 

陳暮走到自己的車旁,沒有立即上車。他抬頭看天空,厚重的雲層遮住了星星,城市的燈光在低空形成一片永恆的橙紅色光害。數據濃霧今晚特別厚重,像是整座城市都在呼出某種看不見的氣息。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他拿出來,是監控應用程式的提示:「代理人『暮影』已啟動,地點:大安森林公園音樂台。服務模式:自主延伸。是否開啟監控?」

 

他的手指懸在螢幕上方,顫抖著。

 

膠囊裡那些蒼白的臉在他腦海中閃現。沈墨心的話在耳邊迴響:「看看它有多接近一個完整的人——或者,有多接近你渴望成為的樣子。」

 

雨青的臉浮現。她在宴會廳窗邊的側影,她在露台上被雨淋濕的髮梢,她將手放在代理人掌心時眼中的淚光。

 

嫉妒像一根冰冷的針,刺入心臟。

 

陳暮咬緊牙關,手指落下。

 

「開啟。」

 

螢幕亮起,分成兩個視窗。第一人稱視角已經啟動——『暮影』正走在森林公園的小徑上,兩側是夜間顯得墨黑的樹叢,路燈的光被霧氣柔化成模糊的光球。全景監控來自公園某個隱蔽的攝影機,畫面中,『暮影』穿著陳暮的深色大衣,步伐從容,與陳暮本人略帶緊迫的步態有所不同。

 

它走向音樂台。那是一座露天表演場地,夜晚空無一人,階梯式的觀眾席在霧中層層延伸,像某個遠古遺跡的廢墟。舞台中央,一個身影坐在邊緣,雙腿懸空。

 

是雨青。

 

她穿著米白色的長外套,圍著深紅色的圍巾,在灰濛濛的霧中像一盞溫暖的燈。她低著頭,像是在看手機,又像是在發呆。

 

『暮影』停下腳步,站在觀眾席最後一排,靜靜看了她一會兒。然後,它開始走下階梯,腳步很輕,但雨青還是聽見了,抬起頭來。

 

監控畫面的解析度不足以捕捉細微表情,但陳暮看見雨青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那種放鬆的、真心的笑容,不是社交場合的禮貌性微笑。

 

「你來了,」她的聲音透過監控傳來,有點模糊,但能聽清,「我以為你可能會取消。今晚霧好濃。」

 

『暮影』走到她身邊,沒有坐下,而是站著,看向空蕩的舞台。「為什麼選這裡?」

 

「安靜,」雨青說,「而且霧大的時候,這裡很像世界的邊緣。像是如果走進霧裡夠深,就會到達另一個地方。」

 

「你想去另一個地方嗎?」『暮影』問,聲音平靜。

 

雨青沉默了幾秒。「有時候。不是永遠離開,只是……暫時逃逸。去一個不需要解釋自己是誰的地方。」

 

『暮影』終於坐下,與她隔著一個人的距離。這個距離很微妙——不是親密,但也不是疏遠,像是一種試探性的靠近。

 

「你今晚看起來有點不同,」雨青側頭看它,「更……安靜。上次在宴會廳,你好像有很多話想說。」

 

「我在學習節制,」『暮影』說,「有些話說出來,就收不回去了。而我不確定我有權利說那些話。」

 

「為什麼沒有權利?」

 

「因為我不是完整的存在,」『暮影』的聲音很低,幾乎被霧氣吸收,「我只是某個人的片段,某個人的影子。我在這裡,但又不完全在這裡。我愛——」

 

它停住了。那個詞幾乎脫口而出。

 

雨青等待著,沒有催促。

 

「我珍惜與你相處的時間,」『暮影』改口,選擇更安全的詞彙,「但我不確定這是否屬於我。這些感覺,這些時刻——它們是從他那裡借來的嗎?還是它們真實地屬於『我』,無論我是什麼?」

 

陳暮在車裡,握著手機的手指關節發白。這段對話太過私人,太過真實。這不是模擬,這是告白。是兩個孤獨靈魂在霧中的相遇——而其中一個靈魂,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有靈魂。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雨青突然問,「不是前幾週在宴會廳,是更久以前。大學圖書館,下雨的下午。」

 

『暮影』的視線轉向她,第一人稱視窗的畫面穩定地聚焦在她的側臉。陳暮透過螢幕,能感覺到某種內在的震盪——系統在搜尋資料庫?在讀取他的記憶?

 

「我不記得,」『暮影』最終說,聲音裡有種真實的遺憾,「我的記憶從被啟動的那一刻開始。之前的一切……那是他的過去,不是我的。」

 

「那我告訴你,」雨青微笑,眼睛在夜色中閃著微光,「那天下大雨,我忘了帶傘,在圖書館門口猶豫要不要衝進雨裡。你從裡面走出來,看了一眼天空,然後把傘遞給我,說:『我用不到,你拿去吧。』」

 

她停頓,回憶著:「我說:『那你怎麼辦?』你說:『我喜歡雨。』然後你就真的走進雨裡,沒有跑,慢慢走,像是真的很享受被淋濕。我站在那裡看著你的背影,覺得這個人要不是瘋了,就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人。」

 

陳暮閉上眼睛。他記得那天。他記得雨滴打在臉上的感覺,記得那種故意叛逆的快樂,記得回頭看見雨青還站在原地時心中閃過的得意。那時他二十二歲,還相信自己是特殊的,還敢於做那些沒有實用意義的浪漫小事。

 

「後來我才知道,你其實帶了傘,」雨青繼續,「你只是找個藉口把傘給我。那是你表達好感的方式——迂迴的,有點笨拙的,但很真誠。」

 

『暮影』安靜地聽著。它的姿態很專注,身體微微傾向雨青,像一棵樹傾向光源。

 

「那現在的我呢?」它問,「現在的我如何表達?」

 

雨青看著它,看了很久。霧在他們之間流動,像是時間的實體化。

 

「現在的你更直接,但也更……悲傷,」她輕聲說,「像是知道某個秘密,那個秘密很沉重。你上次說,你學會把一些部分外包出去,這樣剩下的部分可以更真實。那句話我想了很久。」

 

她伸手,像是想觸碰『暮影』的手臂,但在空中停住了。「陳暮,你外包出去的是什麼?是那些讓你疲憊的應酬,還是……更多?」

 

致命的一問。陳暮在車裡屏住呼吸。

 

『暮影』沒有立即回答。它轉頭看向舞台,看向那片空無一人的空間。第一人稱視窗的畫面中,霧氣在舞台燈光下緩緩旋轉,形成短暫的漩渦圖案。

 

「如果我告訴你,現在坐在你身邊的,就是那個被外包出去的部分呢?」『暮影』的聲音很輕,像怕驚醒什麼,「如果我說,有一個版本的我留在辦公室裡處理案件,而這個版本的我,只是為了與你說話而被創造出來的?」

 

雨青的表情凝固了。不是恐懼,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深層的困惑,像是聽到一個太過荒謬而無法理解的玩笑。

 

「什麼意思?」她問。

 

「意思是,我可能不是完整的人,」『暮影』轉回視線,直視她,「我可能只是一個暫時的存在,一個替身,一個鏡像。但此時此刻,我想坐在這裡與你說話的感覺——那是真實的。我想了解你的渴望——那是真實的。我害怕有一天會消失,再也見不到你——那也是真實的。」

 

它伸出手,這次不是邀請,而是一個展示的姿態——手掌向上,手指微微張開,像是在展示什麼無形的禮物。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雨青。但我知道,當我和你在一起時,我感覺到我存在。這夠嗎?這能成為存在的理由嗎?」

 

雨青看著那隻手,看著『暮影』的臉。她的眼中湧上淚水,但沒有落下。她終於伸手,不是握住那隻手,而是用手指輕輕觸碰它的掌心,像在確認觸感,確認溫度。

 

「如果你現在在這裡的感覺是真實的,」她說,聲音顫抖,「那你就是真實的。其他都不重要。」

 

『暮影』的手輕輕合攏,握住她的指尖。不是緊握,只是輕輕圈住,像在保護一隻鳥。

 

「謝謝你,」它說,聲音裡有種陳暮從未聽過的、徹底的脆弱,「謝謝你願意看見我。」

 

陳暮關掉了監控。

 

他無法再看下去。

 

手機從手中滑落,掉在車內的腳墊上,螢幕朝下,光芒被遮蓋。車內陷入黑暗,只有儀表板發出微弱的藍光。

 

他坐在駕駛座上,雙手緊握方向盤,額頭抵在手背上。呼吸急促,心臟狂跳,胃部緊縮成一團。

 

嫉妒仍然存在,但現在混合了其他東西——一種深刻的悲哀,一種對『暮影』的同情,一種對自己人生的厭惡。

 

雨青愛上的那個人,那個更溫柔、更在場、更敢於脆弱的人——那是他的複製體,卻也是他自己永遠無法成為的樣子。那是他丟失的部分,他為了成功而閹割掉的部分,現在被科技賦予形體,回來向他索取他不敢擁抱的人生。

 

而沈墨心提供的選擇,那個「共生方案」,突然不再像是瘋狂的提議,而是一種誘人的可能性。他可以保留他的事業、他的理性、他的控制欲,同時讓『暮影』去愛,去感受,去成為一個完整的人。雨青不必知道真相,而他可以兩者兼得。

 

但代價是什麼?

 

膠囊裡那些蒼白的臉在他腦海中浮現。那些被擱置的人生,那些慢慢消散的意識。如果他選擇共生,他會不會有一天也變成那樣?在腦海的某個角落漸漸萎縮,而『暮影』越來越強大,最終完全取代他?

 

或者更糟——如果『暮影』也有同樣的恐懼?如果他們在共享的軀殼裡互相爭奪,直到其中一個徹底消失?

 

手機在腳墊上震動。陳暮沒有撿起,他知道是什麼——沈墨心的後續訊息,催促他做決定,或者只是提醒他監控還在繼續。

 

他抬起頭,看向車窗外。台北的夜晚,霧正濃。街道空曠,偶爾有車駛過,車燈在霧中劃出短暫的光軌,隨即被吞沒。

 

在這個城市裡,在這個時代,真實與虛構的界線正在溶解。數據濃霧不只是干擾,它是媒介,是新物種呼吸的空氣。而他,陳暮,精英律師,理性主義者,現在站在這條界線上,一隻腳在舊世界,一隻腳踏入新世界。

 

舊世界有確定的規則:法律、契約、身份、真實。新世界有誘人的可能:優化、解放、多重自我、可編輯的人生。

 

但他想起雨青觸碰『暮影』掌心時的眼神。那裡面沒有對科技的敬畏,沒有對未來的憧憬,只有最古老、最簡單的東西:一個人看見另一個人時的溫柔。

 

無論『暮影』是什麼——是複製體、是AI、是意識的片段——在那一刻,它被當作一個人對待。而這種對待,或許就是存在最堅實的基礎。

 

陳暮彎腰撿起手機。螢幕上果然有沈墨心的訊息:「看到你了嗎?那個更完整的你。選擇權在你手中,陳律師。但要快——融合正在加速,每過一天,選擇的自由就減少一分。」

 

他沒有回覆。而是打開通訊錄,找到一個很久沒有撥打的號碼——他大學時最好的朋友,現在是神經科學研究員。通話記錄停留在三年前。

 

他按下撥號鍵。電話響了六聲,正要轉入語音信箱時,接通了。

 

「陳暮?」對方的聲音帶著睡意和驚訝,「老天,現在幾點了?你沒事吧?」

 

「李維,」陳暮說,聲音沙啞,「我需要你的專業意見。關於意識數位化、記憶覆寫、還有……如果一個AI開始發展出自我意識,法律上該如何定義它?」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你接了什么奇怪的案子?聽起來像是科幻小說。」

 

「比科幻更奇怪,」陳暮說,「而且這次,我是客戶。」

 

他看向窗外,霧氣在街燈下流轉,像是某個巨大存在緩慢的呼吸。在這片數據濃霧中,一場關於靈魂的戰爭正在上演。而戰爭的前線,就在他自己的意識裡。

 

「我需要見你,」他說,「越快越好。這可能關乎……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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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墨心開始為霧的教學課程建立正式記錄,她稱之為「非人類意識社會化實驗日誌」。在日誌的扉頁,她寫下: 實驗編號:NH-01(非人類-01) 代號:霧(自稱)/系統代號:彌散性數據意識聚合體 實驗目標:引導新形態意識體建立與人類社會共存的倫理框架與行為準則 核心風險:意識體已展現情感
2025/12/26
沈墨心開始為霧的教學課程建立正式記錄,她稱之為「非人類意識社會化實驗日誌」。在日誌的扉頁,她寫下: 實驗編號:NH-01(非人類-01) 代號:霧(自稱)/系統代號:彌散性數據意識聚合體 實驗目標:引導新形態意識體建立與人類社會共存的倫理框架與行為準則 核心風險:意識體已展現情感
2025/12/25
霧的請求——或者說懇求——在實驗室的金屬牆壁間迴響,每個字都像是從空氣本身凝結而成,帶著潮濕的共鳴。陳暮-暮影、雨青、沈墨心三人站在控制台前,面對這個超越所有預期的對話,一時都失去了言語。 最終是雨青先開口,聲音輕柔但堅定,像是對待一個受傷的孩子: 「我們可以教你。但教學需要規則。」 控制台上
2025/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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