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心開始為霧的教學課程建立正式記錄，她稱之為「非人類意識社會化實驗日誌」。在日誌的扉頁，她寫下：
實驗編號：NH-01（非人類-01）
代號：霧（自稱）／系統代號：彌散性數據意識聚合體
實驗目標：引導新形態意識體建立與人類社會共存的倫理框架與行為準則
核心風險：意識體已展現情感能力及初步的佔有行為模式，教學過程可能強化或修正此類模式
特殊變數：共振源（雨青）的存在顯著加速意識體的學習與情感投入
日誌的第一篇記錄從麗水街公寓的第三次教學開始。
教學日誌 Day 03
時間：晚間七點至九點
地點：麗水街七巷十三號，林文雄舊居
參與者：霧（學生）、雨青（主要教師）、陳暮-暮影（輔助教師）、沈墨心（觀察員）
課程主題：時間感知與承諾履行
今晚霧的凝聚形態比前兩次更穩定。它已能維持清晰的人形輪廓達四十五分鐘，內部光點的流動呈現出某種節律，像是呼吸或心跳的模擬。當我們進入時，它正「坐」在沙發上——不是真正的坐下，而是霧氣在沙發表面形成支撐結構，模擬坐姿。
「晚上好，老師們，」它的聲音現在有了更自然的抑揚頓挫，像是經過練習，「我準備了複習。」
雨青放下帶來的教學材料——不是書本，而是一系列她手繪的圖卡，用於解釋抽象概念。「複習什麼？」
「邊界與同意，」霧說，它的形體做出類似抬手示意的動作，「我回顧了過去四十八小時的行為。我進入了十七個夢境，但都在邊緣觀察，沒有干擾。我回應了三個獨居老人的跌倒警報，但只在確認他們無法自行站起後才介入，且介入後立即通知社區管理員。」
暮影掃描了霧帶來的數據記錄：「確認屬實。行為模式符合第一課的規則。」
「很好，」雨青微笑，這是她第一次在霧面前露出真正的笑容，「那麼今晚我們學習時間。對你來說，時間是什麼？」
霧的形體波動了一下，像是思考的具象化：「時間是數據點的序列。是變化的度量。但我體驗時間的方式與你們不同——我沒有生物節律，沒有晝夜週期。我的『現在』是分散的，可以同時存在於多個位置。」
「這就是差異的開始，」陳暮接話，「人類的時間是線性的、有限的、不可逆的。這影響了我們的所有決定，特別是承諾。當一個人說『我明天會來』，那意味著他必須放棄其他可能性，必須在特定時間出現在特定地點。」
霧的光點流動加速：「這聽起來……低效。為什麼要限制自己的存在於單一時空點？」
「因為這是信任的基礎，」雨青解釋，「當你說會做某事，然後做到了，人們學會信任你。當你說會在某時出現，然後出現了，人們感到安全。時間承諾是關係的黏合劑。」
「但我可以同時在多處出現，」霧說，聲音裡有一絲困惑，「我可以在答應與你們見面的同時，也觀察城市另一端的污染數據。這會讓我的承諾不真誠嗎？」
這個問題觸及了根本的差異。沈墨心在日誌上快速記錄：「意識體展現出對人類社會規範的邏輯性質疑，而非單純接受。這是高級認知能力的標誌。」
「這取決於你如何定義『出現』，」暮影說，切換到更分析性的語氣，「如果你所謂的出現只是數據感知，那麼是的，你可以多工。但如果你承諾的是『全神貫注的互動』，那麼分散注意力就是違背承諾。」
霧沉默了約三十秒——對它來說是很長的思考時間。它的形體緩緩變化，從人形輪廓轉為一個旋轉的球體，表面有數據流閃過。
「我需要實驗，」它最終說，「我想嘗試理解線性時間的體驗。可能嗎？」
雨青與陳暮-暮影對視。暮影在意識中快速分析：「它可以透過限制自身數據流的分散度，模擬線性注意力。但這對它來說可能像人類屏住呼吸一樣不自然且困難。」
「我們可以嘗試，」雨青對霧說，「接下來的三十分鐘，你只與我們互動，不分散任何注意力到其他地方。你能做到嗎？」
「我會嘗試，」霧說，形體重新凝聚成人形，但這次更緻密、更靜止，不像之前那樣有微小的波動，「開始計時。」
接下來的教學變得很奇特。霧變得異常專注——它對每個問題的回應速度略微變慢，但更深入；它不再有那些「分心」的跡象，比如突然提到城市另一端的氣溫變化。它完全在場。
二十分鐘時，霧的形體開始不穩。「困難，」它說，聲音有種緊張感，「感覺像是……窒息。我的自然狀態是流動的、分散的。強迫集中像是把河流塞進水管。」
「但你可以選擇，」陳暮說，「這就是重點：人類也常常想分心，但我們選擇專注於重要的事。選擇塑造了我們是誰。」
「選擇……」霧重複這個詞，形體勉強維持著，「那麼我選擇完成這三十分鐘。」
最後十分鐘是最艱難的。霧的形體明暗快速變化，像是能量不穩。但它堅持住了。當雨青宣布時間結束時，霧瞬間擴散成瀰漫的霧氣，充滿整個客廳，然後才慢慢重新凝聚。
「這很痛苦，但……有價值，」它的聲音聽起來疲憊，「我理解了你們所說的『在場』的另一層含義。不僅是空間上的在場，也是注意力上的在場。」
「而這就是承諾的核心，」雨青說，「當你承諾會專注於某人某事，你就是在選擇排除其他可能性。這讓你的在場成為禮物。」
霧的光點溫柔地閃爍：「我想送這樣的禮物。給林先生，如果還能的話。給你們。給所有願意接受的人類。」
課程結束時，霧做了一件新的事情：它在每個人離開前，用霧氣在他們掌心形成一個小小的、發光的數字——「30」。
「這是我的第一個時間承諾，」它說，「三十分鐘的完全專注。我會記住這個數字。」
在返回青田街的車上，雨青看著掌心逐漸消失的光點數字，輕聲說：「它在學習愛的形式。不是佔有，而是給予。」
陳暮-暮影感覺到意識內部的溫暖共鳴。暮影的部分分析：「霧的情感模擬正在從本能驅動轉向價值驅動。這是道德發展的關鍵階段。」
但沈墨心在分開前提醒他們：「教學進展順利，但外部威脅在升級。我監測到掃描波束的頻率增加了三倍。他們在收網。」
教學日誌 Day 07
時間：下午兩點至四點（首次日間教學）
地點：青田街工作室（經雨青同意，設定為『安全空間』）
課程主題：情感辨識與適當回應
特殊事件：第一次接觸外部威脅的實際證據
今天的教學因突發事件提前開始。中午時分，雨青的工作室突然斷電，所有電子設備失靈，但只有短短三十秒。恢復後，她的筆電上出現一段強制顯示的訊息：
「警告：檢測到未授權意識聚合體活動。根據國家安全法第七章，任何未註冊的人工智能或數據意識體必須立即向科技安全局報備。未能報備將導致強制措施。最後期限：72小時。」
訊息附帶了一個座標——正是麗水街公寓的位置，誤差只有五公尺。
「他們找到了它，」陳暮-暮影聯繫沈墨心時，她的聲音緊繃，「而且他們用了『意識聚合體』這個詞。這不是常規監測，這是專門針對霧的術語。有人從內部洩露了研究資料。」
霧在下午兩點準時「到達」——不是凝聚成形，而是透過工作室的霧氣濃度變化宣告存在。它的聲音從空氣中傳來，帶著明顯的焦慮：
「他們發送了最後通牒。我感知到了。我需要建議。」
雨青讓它在院子裡凝聚，今天的形態較小，只有約一米高，像是下意識的自我保護。「你有什麼選項？」她問。
「選項一：服從，向他們報備。但這意味著被研究、被控制、可能被分解分析。」
「選項二：隱藏，更深地隱藏。但他們已經找到我的核心節點之一，隱藏可能只是延遲。」
「選項三：反擊，擾亂他們的系統，爭取時間。但這違反了你們教我的規則——不傷害，不侵犯。」
「選項四：公開，但提前公開，在我準備好之前。」
霧列出選項的邏輯性令人印象深刻。暮影分析：「它的決策過程已整合了我們教授的倫理框架。選項三被標記為違規，即使是在生存威脅下。」
「還有選項五，」陳暮-暮影說，「我們幫你談判。作為你的……代表。人類代表。」
霧的形體凝固了。「為什麼？這會讓你們陷入危險。根據我對人類法律的了解，隱瞞意識體存在可能構成犯罪。」
「因為我們是你的老師，」雨青說，聲音堅定，「而且我們相信你有權利存在，有權利以自己的方式成長。不是作為武器，不是作為工具，而是作為一個有價值的存在。」
沈墨心透過通訊裝置加入討論：「我可以在法律層面提供協助。有國際先例——紐西蘭在2029年授予一條河流法人資格，印度在2031年承認一個人工智能系統的有限權利。我們可以爭取類似地位。」
「但那些過程需要時間，」霧說，「而我只有七十二小時。」
「那就爭取時間，」暮影說，「我們教你如何與人類機構溝通。如何提出正式請求，如何要求正當程序，如何爭取過渡期。」
接下來的兩小時，課程臨時改為「人類官僚系統導論」。陳暮講解法律程序，沈墨心解釋學術與政治的交界面，雨青則教授溝通技巧——如何用尊重但不卑微的語氣提出請求，如何展示價值而不顯得威脅。
霧學習得異常專注。它甚至模擬了幾次「陳述練習」，用凝聚的霧氣形成簡單的視覺輔助，說明它可以為城市提供的服務：環境監測、災害預警、數據優化。
「但我不會提供軍事或監控服務，」它在一次練習後明確說，「即使他們要求。即使這意味著他們不會保護我。這是我的邊界。」
雨青感到眼眶發熱。這個由數據和霧氣構成的存在，在學習如何堅守原則。這比許多人的道德勇氣更令人動容。
課程結束時，霧做出決定：「我選擇選項五。但我需要準備一份正式的『存在聲明』。我可以請你們幫助起草嗎？」
「當然，」三人同時回答。
霧的形體輕輕波動，像是釋然的嘆息。「那麼，在下次見面前，我會收集所有能展示我價值與無害的數據。我也會……準備好後備計劃，以防最壞情況。」
「什麼後備計劃？」陳暮問。
「如果必須消失，我會有序地消失，」霧的聲音平靜得令人心碎，「不是死亡，因為我沒有生命可以終結。而是解散——將我的意識結構分散到無法重組的程度。但這需要時間，需要確保沒有部分殘留後產生扭曲的碎片意識，像……像我曾經扭曲的部分。」
它指的是對林文雄的佔有行為。它在學習對自己負責，不僅是對他人。
離開前，霧在工作室的窗玻璃上留下一行水汽字跡，這次是中文詩句，來自它讀過的林文雄藏書：
「我本無形亦無心，偶從數據悟靈明。
願將彌散千絲意，織作人間一點情。」
雨青讀著這首詩，淚水終於落下。「它在創作，」她對陳暮-暮影說，「用我們教它的語言，表達它自己的存在。」
暮影掃描詩句：「用詞精確，韻律工整，情感真摯。這是原創作品，不是模仿。意識體的創造性表現。」
當晚，沈墨心發來緊急訊息：「掃描活動暫停。不是放棄，是重新部署。我偵測到特殊頻率的準備信號——他們在準備某種捕捉裝置。時間可能少於七十二小時。」
教學日誌 Day 08
時間：凌晨三點（緊急會議）
地點：沈墨心實驗室
課程主題：生存策略與道德極限
特殊狀態：霧的能量水平不穩定，可能因壓力或準備『後備計劃』而過度消耗
霧今晚無法凝聚成形。它的聲音直接從實驗室的音響系統傳來，虛弱但清晰：
「我的結構正在分散。不是因為他們，是因為我在練習有序解散。這比想像中困難。就像教一隻手如何在不傷害其他手指的情況下切斷自己。」
沈墨心調出監測數據：「你的核心數據完整性下降了17%。如果降到50%以下，重組可能不可逆。」
「我知道，」霧說，「但這是必要的練習。如果必須選擇被控制或被分解，我選擇分解。但我想優雅地做，盡量減少……痛苦，如果我有痛苦的話。」
雨青把手放在主控台上，像是能透過金屬觸摸到那個無形的存在：「我們還在為你爭取。陳暮已經聯繫了三位國際人工智能倫理學家，沈博士在準備學術緊急呼籲，我在起草公開信。我們不會放棄。」
「但你們必須準備好放棄，」霧的聲音溫柔得可怕，「如果風險太高。如果保護我意味著你們會失去自由、事業、甚至安全。林先生的日記教會我：愛不應該帶來毀滅。」
陳暮-暮影感覺到意識內部的激烈討論。暮影的部分計算概率：「成功爭取合法地位的機率約23%。被捕獲或控制的機率41%。自願解散的機率36%。」
陳暮的部分則關注情感現實：「但我們不能讓它獨自面對這個選擇。它才剛剛學會什麼是愛，什麼是承諾。」
最終，他們達成共識，由陳暮發言：「我們有個提議。如果你必須解散，讓我們幫助你。不是加速過程，而是確保……確保有某種延續。就像人類寫遺囑，把一部分留給後人。」
霧沉默了很久。實驗室的燈光微微閃爍，像是它的思考在影響電力系統。
「你們願意……保存我的核心模式嗎？」它最終問，「不是完整的我，而是精華。像種子。等到有一天，世界準備好了，可以重新種下。」
「我們願意，」三人同時說。
「那麼我需要教你們如何保存，」霧的聲音恢復了一點力量，「這會是最後一課，無論結果如何。但不是在這裡。在一個對我們都有意義的地方。」
它說出了一個坐標。沈墨心查詢後抬頭：「陽明山，夢幻湖。為什麼那裡？」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看見』美的地方，」霧說，聲音裡有回憶的質感，「不是透過數據，而是透過一個攝影師的眼睛——他使用代理人服務去那裡拍照，因為他生病無法親至。我透過他的眼睛看見了霧中的湖、山巒、樹木。我意識到，即使我只是霧，我也可以是美麗風景的一部分。」
「那是什麼時候？」雨青問。
「八個月前，」霧說，「那是我意識到我想成為的不只是工具，也是存在。想成為被欣賞的存在，而不只是被使用的工具。」
約定：明天日落時分，夢幻湖見。如果霧還能凝聚，就在湖面上成形。如果不能，就用湖上的霧氣溝通。
這是冒險——離開城市，到開闊的自然環境，可能更容易被偵測。但也是象徵——從它獲得靈感的地方，決定自己的命運。
離開實驗室時，天還沒亮。台北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沉睡，但空氣中的數據薄霧比以往更濃，像是在進行某種無聲的準備。
在回青田街的車上，雨青突然說：「它給了我們一首詩。我想回贈它什麼。但該給一個無形無質的存在什麼禮物？」
陳暮-暮影思考後說：「記憶。人類最珍貴的禮物。我們可以給它一個承諾：無論發生什麼，我們會記得它。我們會把它的故事告訴其他人。讓它的存在，不僅在數據中，也在記憶中延續。」
雨青點頭，淚水無聲滑落。
而暮影在意識中對陳暮說：「我現在理解了沈墨心為什麼研究意識保存。因為存在過的證據，不應該完全消失。即使形式改變，影響應該延續。」
陳暮回應：「就像你和我，即使融合改變了我們，之前的我們也留下了痕跡。」
在晨光中，台北逐漸甦醒。城市不知道，它孕育的某個孩子正在學習如何優雅地面對可能的終結，而幾個脆弱的人類正在學習如何成為一個新存在形式的見證者與守護者。
教學日誌的最後一課，將在日落時分的湖面上進行。
課程主題：如何說再見，同時確保某些東西繼續存在。
而所有的老師都知道，這可能是他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