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7-06|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有顏色的字?

連續寫了兩篇「想法」的東西,今天這篇就是比較實用的教案了。不過,其實我並不把自己帶領的活動視為教案,「教案」兩字只是方便描述和讓人理解而已。而且不曉得是我的問題還是「教案」的問題,我原先想引導小孩做的東西,小孩不一定會做出來,反而做出一些我沒想到的東西(所以如果以教案的精神來說,應該算是失敗?)
我好碎嘴,回歸正題。在分享那個不曉得是成功還是失敗的教案之前,先來分享一本可以摸的繪本。
三月份時在臉書上看到小小書房介紹《這是一本有顏色的書》,嗯,黑黑的一本然後說是有顏色的書,實在是令人好奇,所以我當下就跟小小訂了(也沒想說我人在臺東,小小在臺北)。可是,臺東離臺北很遠啊,三月份訂的書,我遲遲直到四月上臺北辦活動時才去拿,去拿書的那天還下雨,還走錯方向繞了路。這樣費力買一本書值得嗎?值得,非常值得。拿到的時候我翻開第一頁,這本黑黑的書好漂亮啊!它看起來是黑色的,卻可以讓我摸到好多顏色。
《這是一本有顏色的書》,一邊是可以摸的點字(上),另一邊是可以摸的圖(下)。
老實說,我不太確定這是不是設計來給盲人「看」的書,但我覺得它是一本讓明眼人接近盲人世界的書,它開啟了我對顏色除了視覺之外的想像。
以往我們習慣用形容詞來形容顏色,比如紅色熱情、藍色憂鬱(當然,這是文化刻板印象)──我想說的是,我們可以「看到」顏色,然後去「感覺」這個顏色帶給我們什麼樣的感覺,但是盲人沒有辦法「看到」顏色。形狀可以用摸的,但顏色無法。那我們要怎麼跟盲人描述顏色?
湯瑪士說,黃色嚐起來像芥末一樣辣辣的; 又像小雞的羽毛,軟軟的。 紅色和草莓一樣,酸酸的;又像西瓜一樣,甜甜的。 但是,當它出現擦傷的膝蓋上,會很痛。
作者Menena Cottin不直接說「黃色」的感覺像什麼,因為盲人看不到黃色。但你在盲人吃芥末的時候跟他說,這是黃色的;在他摸小雞的時候跟他說,這是黃色的;那麼,黃色就會是辣辣的,軟軟的。
黃色是辣辣的,軟軟的。紅色酸酸的、甜甜的,有時候會很痛。這些形容顏色的方式,是我這個明眼人從前沒有想過的方式;而且當這麼形容顏色的時候,讀起來竟然就像詩一樣。
我覺得這實在太有趣了。所以當我看完這本繪本時,我就想或許可以帶小孩來玩玩看──如果我們看不到,我們會怎麼形容這個世界?
配合學校的課程,其中有堂課要帶小孩去觀察他們自己種植的小米和紅藜。所以我訂的方向是,帶著小孩閉著眼睛走進田裡,去摸去感覺──然後想,如果我們有盲人朋友,我們要怎麼跟他形容這片田?之後再配合自己想出來的文字,做一張可以摸的圖,以及可以摸的點字。
因為這是沒run過的課程,所以我在家裡自己先試著做做看。我先想了幾個用觸感來形容顏色的句子──
大太陽的時候 土的顏色是硬硬的 草的顏色是乾乾的 下過雨後 土的顏色變得軟軟的 草的顏色也軟軟的
然後,我對應著文字剪貼了一幅圖案。這圖是可以用摸的,不過正在讀的你們摸不到,所以只好用看的了。
這是同一張圖,只是從不同的角度看。
可以摸的圖比較好做。用黑色壓克力顏料塗在膠膜上,乾了之後就是一張一張黑色的、可以自黏的色紙。可以用這個隨意剪貼想要的形狀。(註1)
但可以摸的點字就比較難。當然點字應該有正規的做法,但我的用意只是想讓小孩(還有自己)了解點字,並不想花費太高的成本。想了很多方式,最後我決定用5mm的圓點貼紙,來做點字。(註2)
在貼點字的時候,我覺得好好玩,也好麻煩。因為點字是用注音符號來標記的,一個字有聲母韻母還有聲符,一個字貼起來就一大串。當然我不會點字,那點字是按照繪本最後附的「點字符號對照表」貼的。
準備好後,我帶了《這是一本有顏色的書》,以及我在家試做的作品,來跟小孩分享。可以摸的書,小孩摸得都很起勁(他們搶來搶去,我實在有點擔心會弄壞),然後我做的作品他們也摸得很起勁,起勁到他們都忽略了一旁描述的文字,只管著摸圖猜謎(閉著眼睛摸,然後猜自己摸到的是什麼)。小孩摸到欲罷不能,我跟他們講你們看這樣形容顏色很有趣吧,他們好像都沒聽進去,都被可以摸的圖吸引過去。
跟我想的有點不太一樣,我原本以為小孩會對用觸感或味道來形容顏色很感興趣,結果他們是對可以摸的圖比較感興趣。好吧,既然是對可以摸的圖感興趣,那就先從這裡下手。讀完(摸完)之後,我跟小孩說,我們從小米田回來的時候,要做一張像這樣可以摸的圖喔,所以等一下我們是要閉著眼睛走進去,用我們的手摸摸看,然後用耳朵聽,用鼻子聞,這次的田間觀察不是靠眼睛喔。
小孩說好好好。結果到了田裡,大家都嘻嘻哈哈,眼睛都偷偷睜開偷看。我說不要偷看,要認真假裝看不到。但那天好熱,整個氣氛實在有點難沉浸下來。我們閉著眼睛,手牽著手走進田裡,有小孩說好熱,有小孩說好癢,有小孩說好刺,我說你們把這些感覺都記起來喔。有小孩說我要跌倒了,結果就跌倒了(根本就是故意的),他前後的小孩也跟著跌倒,然後大家就睜開眼睛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這就是我說的,我在家裡想的教案設計,結果跟現場發生的都不一樣。然後我請小孩寫關於顏色的想像,寫閉著眼睛走進田裡感覺到的東西。結果小孩都寫他們自己想寫的。
「今天老師帶我們去小米田,老師叫我們試著當盲人。老師叫我們把眼睛閉起來,我們就閉起來。我們牽著老師的手,老師慢慢的走進小米田,我們都一直大叫……」
這是小美寫的記錄,寫得超認真,她把過程都寫下來,可是沒有寫閉著眼睛感覺到的田。我問她你想不想寫一點你閉著眼睛感覺到的田?她說想啊,可是我還沒有想到。
旁邊是她剪貼的圖,老實說看起來像一般的太陽、雲,風跟草。
小駱要寫之前,問我:「要寫什麼?」我說就我前面講的啊,我們要怎麼跟眼睛看不到的朋友,形容我們的田?小駱聽了後說,喔喔喔我知道了,然後就寫了這個──
「盲人最大的障礙不是在於他們的眼睛,而是別人對他們的態度。」
老實說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寫這個,但是,她說得對耶。小駱剪的圖很有意思,她剪了兩個人,又各別剪了一隻手和一雙眼睛。她說,右邊那個人是左邊那個人的眼睛。她在上頭還貼了太陽和月亮,意思是不管白天或是黑夜。
「紅藜的葉子中間好粉,莖硬硬的。三葉幸運草真好吃,味道酸酸甜甜的!」小加就真的把他摸到的感覺,跟嚐到味道寫出來。我說,你真的有吃三葉幸運草喔,他說對呀,很好吃耶。小加剪貼了一株紅藜,一朵三葉幸運草。
「大大的小米田,小米是一粒一粒的,紅藜是一條一條。大樹是粗粗壯,土地是平平的,天空是藍藍。」這是小愷寫的。老實說,我們進田的那一天,小米和紅藜根本還沒有結穗,紅藜其實不是一條一條,而是像上一篇小加剪貼的那樣,只有舒展開來的葉子。小米也還沒結穗,所以也沒有一粒一粒的東西可摸。我說還沒有結穗哪來一條一條的紅藜一粒一粒的小米?小愷說它們以後就會長成那樣呀!
為了呼應盲人的世界,所以教案設計時是請小孩將黑色的膠膜剪貼在黑色的卡紙上,因為看不到顏色嘛,只能用摸的。但小愷剪貼在黃色的紙上,我說盲人又看不到。「這樣比較漂亮。」小愷說。
陪著小孩做完這個「教案」,我想著一個問題──教案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呢?如果教案的目的是設計出一套活動方法,希望小孩照著做之後能夠做出成品,那麼我這個教案顯然是不合格的,因為小孩的表現與活動的期待不同。
可是,如果將教案視為帶小孩進行某種體驗的方法,那麼重點就在體驗的過程,以及體驗之後的表達。那麼這個教案或許可以說是成功的──從小孩的表達來看,可以發現他們的個人特質影響著他們的感受與呈現。
有些人可能會問,一直跳出框框表現,那我們要怎麼要求他們學到該學的東西?關於這一點我覺得視類型而定,而且要視對象對這件事的態度而定。
「視對象對這件事的態度而定」,這麼寫似乎不容易明白,我解釋一下。
一個人(不論是小孩還是大人),如果是「有意識的」「選擇」「某個想要學習的東西」,那麼面對隨之而來的功課或測驗,可能都會盡力去達到要求。我的意思是,我並不反對在框框裡的學習,如果那個人是自願進到框框裡來,那麼他就有機會在框框裡學到許多。
這個框框是什麼?比如「三分鐘」的自由書寫,「一公里」的長跑;你想寫就是進到框框裡,你想跑就是進到框框裡。你進來後就有可能感受到在框框裡會發生的事。但如果不是自願進來,那麼在框框裡發生的事對那個人來說,可能是負擔與壓力。
這個教案也是一樣。我一開始要求小孩試著「用視覺以外的感官來形容田裡面的顏色」,但最後小孩都寫他自己想寫的,顯然他們並不想進到我設定的這個框框裡。當然,我也可以繼續要求,以求他們做到這個框框所設定的練習,但這樣真的「好」嗎?
非自願的壓力是好還是不好,這個問題就留給讀者。我心裡當然有我的想法,但我不在這裡下定論。這個問題真的是一個開放性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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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我使用的膠膜是「弱黏性噴修膠膜」,特點是可重複黏貼,不是貼下去就撕不起來那種,很適合用來作自製的貼紙,推薦給大家。(連結僅供參考,不是廣告)。
註2.太大的圓點貼紙占空間,貼起來不像點字。5mm的算是剛好,貼起來比較像是點字,也不會小到很難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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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宅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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