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想,我的國家究竟叫做什麼名字?是中華民國,還是臺灣?
我出生在經濟起飛之後的都會世代,作業簿背後寫的是「做個活活潑潑的好學生,當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第一次認識國家這個概念,是從小學社會課開始的。說話有濃重湖南鄉音的老師,沒有解釋什麼是國家,只指派了一幅五顏六色妝點的秋海棠地圖為作業,彷彿我們應理所當然地接受「這就是國家」。小學六年級,我第一次在公共圖書館裡,讀到臺灣記者紀錄中國六四天安門運動的影像,學社會科學後我能夠用不帶情感的術語指出,那是國家機器操縱「合法的暴力」鎮壓人民的聲音。
理性的語言,不能壓制基本人性對殺戮與不公義的泣訴,只是噤聲。
孫文思想中的「三民主義」變成升學專用的考題,沒人討論那個二十世紀初的「民」和當今的「民」有何不同?老師沒解釋為什麼孔子要在課堂上對他的學生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只說我們應該要崇拜至聖先師──整個吸收知識的精華時代,我們在與「要考,還是不考?」這種哈姆雷特式的命題鬥爭。高中的時候,我開始從父親的書櫃裡找書來讀,如《亞細亞的孤兒》、史明與彭明敏的著作等。從學校穿越稻田,和青蛙玩耍的童年返家路,我經常一個人,慢慢地在快速穿越中尋找自己的落腳之處。
多年以後,當我站在陳文成墜樓的那片堅硬的地面上,樹蔭之下,感受補習班老師說的「臺大的陽光多麼燦爛」,我為自己的身份感到迷惘。
荷蘭人繪製的福爾摩沙。Photo Credit:wikipedia
多年以後,我以志願者教師的身份,坐在矢志保存西藏傳統文化、撫育弱小孩童的流亡西藏難民學校課堂上,聽著歷史老師教育著「西藏未來的種子」。老師一課課講述政治史,內容卻多半是累世達賴喇嘛與其政權的故事,我年輕的心智感到不對勁。
已逝的學者班納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訪台座談時曾說,民族主義這個現象,真正的力量是情感。我當時身在海外,逐字逐句地讀著文字乘載的發言稿摘錄,內心悸動、悵然。若我能夠這樣描述,我認為鑲嵌於當代的問題,是情感或利益將決定我們如何歸屬,去決定自己的nationality(國籍)?而一群性質各異、內部衝突紛雜的人們,是否能以民主的方式,決定共同的歸屬?尊重客觀歷史事實的同時,nationality的內涵是否能夠隨時間、隨經驗、隨著認知的變革而改寫?
當內心對於我所歸屬的島嶼情感太深,視角必須轉換,到另一個文化中去學習他者社會變化的軌跡。
故事的開頭是這樣:這世上有一座山,經過科學測量,山頂大約是世界最高。從前有一群在山裡生活的人,他們住在不同高度的地方,又有山勢與水路的隔閡,於是發展出不同的口語表達方式。但由於承襲類似的宗教體制,並在歷史上曾出現以武力統一鞏固邊疆(相對於文化差異性較大的中國與尼泊爾)的帝國,所使用的書寫文字是相同的(雖然大群體中只有極少數人能讀寫),與外國交流時所用的主權身份是一致的,因為神就是他們的王,或者他們的王就是他們認定的神。
戰爭發生的原因有很多,即便是相同的人在不同的時間點。也有可能告訴你不同的緣由,但我們見到最多的往往不是發動戰爭的人,而是被動加入戰事的人。總之這樣的一群人,被戰爭破壞了平靜的家園,人們不得不在各自的際遇與所能運用的資源上,去活出他們想要的生命或生存。
於是生活的基調變成逃亡(躲避立即的人身安全危險)、遷移(13年內搬16次家還是小case)、寄人籬下、變成倚賴者、渴望「回家」。他們必須快速地面對自己在法律制度下的身份轉換、學習跨文化互動以滿足自己所需、精於算計以謀得更大的生存機會。人在這樣壓縮的空間與漫長的不確定性下,會變成什麼樣貌?有的時候,活下來,是苟且偷生,還是忍辱負重?求生存之人,必須面對他者對他的詮釋,因為那些詮釋將決定他的困境能夠得到多少支持。
扎西說他自己來自Bod(註1),他來自雪域的牧民家庭。在領到印度政府發的難民身份證件「居住登記卡」之前,他從未擁有過身份證件。親朋好友呼喚他的名字,不需要寫在紙上。他的社群、他所屬的寺院與喇嘛,不需要身份登記也能記得他。他在山間生活,所吃所穿所用的一切,由萬物生靈與他自己的經驗智慧給予,按照前人累積的經驗,他也行交換經濟(以物易物)活動。他和心愛的姑娘在一起,不需要去法院登記結婚,或他和兄弟共娶一名妻子,生下的孩子就是這個家的孩子,不需區分是哥哥或是扎西的孩子。
扎西曾過著沒有國家的生活。當今的人在他逝去之後,會給他安上「西藏難民」的稱謂,但他不過就是他自己,凡事靠自己。扎西是否曾經認為自己屬於過一個國家,而那個國家的名稱叫做西藏?又或者,西藏作為一種符合民族國家模式的實體,在流亡後為了政治目的而建構出來的?而那是一個政治還是宗教實體?
Photo Credit:Göran Höglund (Kartläsarn)@flickr CC BY 2.0
扎西獨自穿越大山,從山北到山南,他跟和他說一樣語言的人待在一起,等待宗教領袖及其周圍組織給他一些機會,讓他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至少能夠餬口。他為了生計加入了軍隊,被調遣到拉達克。軍隊的藏人領袖和軍隊中曾對抗中國侵略戰爭的同袍,摩拳擦掌,等待被印度人派上前線,重新踏上西藏的土地,用更精良的武器與戰術,把那些中國人打得落花流水。
那個時刻從來沒有發生。扎西和其他人,拿著武器,站在拉達克的中印或中藏邊界守了整整一年,沒有糧援,只有觀望而不能跨越的遺憾與痛苦。扎西最後離開了軍隊,但他此後一生沒有再離開過拉達克。活在和藏地相似的拉達克,至少覺得自己像活在一場夢中;在羌塘放牧時,至少他還能暫時遺忘自己身份登記證上沒有國家的人。
難民離開了自己的家鄉加入了另一個國家,從此國境線成為一道道關卡,通往他想像中的可安頓之處。這些墜落在一個國家的優先次序以外的人群(註2),是否能為自己不斷地往工資更高、物質層面更豐富、社會福利更多的國家前進的正當性而辯護?這些被家鄉以外的國度視為客人或麻煩的人們,是否在自己的生存之外,還必須以民族主義的「復國論述」將逃亡動機正當化?
在倫理的層次上,收容、接納與流離可以多重辯證,然而哪個語言才是有效的溝通工具?是定居者的語言,或是流亡者的語言?
我和扎西,面對自己國家的名字,有說不出口的困境。一旦我們說出口,可有人知曉?可有人能懂?
註1:Bod(發音為Pö),是藏文字母的拉丁文,指的是「西藏」之意。
註2:人類學家Liisa Malkki認為,現在國家在鞏固疆界與調整疆域內發展時,隱含了一種國家內部的優先次序,而外來難民正好墜落在國家的優先次序之外。也就是說,難民若不能夠符合該國家發展所需要的資源投入項目,不管人道價值上的意義何在,在經濟與社會秩序的維持上,其本身存在即成為隱憂。 (1995 “Refugees and Exile: From ‘Refugee Studies’ to the National Order of Things.” 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 24 (1995).)
▲汝羽:我想梳理「沒有國家的人」的故事,像是國家遭遇戰爭或其他因素,使其成為無從認同的人。歡迎感興趣的你一同支持這項計畫。
延伸閱讀:
封面照片來源:林汝羽
編輯:葉菀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