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孩在成長的過程中,需要面對自己和兄弟受到不同對待的經驗。大部份的印度家庭,男孩子完全不需要動手煮飯清潔,他們被養成了一個個「媽寶」;女孩則從小就要接受各種家事訓練,學習接受自己在家中處於次等的位置,尤有甚者,還必須忍受兄弟的欺負。傳統的印度教家庭,小女兒還沒嫁出去之前,通常不會讓大兒子娶媳婦,因為當兒女都到了婚嫁年齡,兒子可能成為家中掌管經濟權的一家之主,媳婦的加入會排擠原本要分配給女兒的資源。
儘管思考模式會隨著教育程度提高、隨著工作經驗增加而拓展,但是當女孩結婚後,不管她在職場上有多麼專業,整個社會仍期待她擔負家務勞動與撫養孩子的責任。人往往選擇認命,而這種逆來順受的態度,使女性長期委身於受壓迫的情境中,不直接改變不平等的現象;或在改變與家庭和諧的取捨中,又回到了女性某種「自我期待形象」:柔順、和諧、舒適生活的提供者。
每當我看到被視為最幸福愛侶的克里希那(Krishna)和羅陀(Radha)的圖畫被裝飾在婚禮或家居,總是想到這些神話故事的內容,影響人們對於幸福婚姻的想像有多深?(為愛犧牲一切,逆來順受把愛人當作神一般崇敬順服的Radha,甚至不是Krishna的合法妻子。好吧,Krishna的確是個神,而且他有3000個伴侶。)
在改變女孩養成的種種論述中,也有人認為要使女性地位提高,必須打破宗教與習慣的禁忌──通常女性在經期間是不允許進入印度教寺廟的;尤有甚之,某些印度教寺廟並不完全對女性開放,因為女性有月經。當然這些通則在某些地方都有例外,像崇拜Bhagavathi、Kamakhya、Santhoshi等女神的寺廟在克拉拉邦(Kerala)、阿薩姆邦(Assam)等地只允許女性進入(註1)。2016年1月,在馬哈拉什特拉省(Maharashtra)著名的沙尼新納波寺廟(Shani Shingnapur temple),一群女性以象徵的形式抗議祭司在女性信徒膜拜後舉行淨化儀式。
社會風氣的改變,需要大眾開始習慣、想像其他可能,這也是眾多非政府組織極力以公眾教育開創的。公眾教育和人民積極思辨的精神,並非唯一改變推手;極度貧窮的鄉村地區,在都市賣淫賺取大量金錢匯寄家鄉,建起「豪宅」的女性,透過炫耀資本取得尊重──這種物質至上的觀念,反映出金錢等「外部因素」也同樣影響人們對於性別的想像。
無論真正的原因是否是貧窮,我們都必須記得,印度是一個非常多樣化的社會,我在這裡所提到的例子,都不是絕對。雖然如此,這卻是絕大多數印度人都明白的常識。這樣的常識裝在腦袋裡,影響人們看待自身與社會的角度,性別不平等的受害者絕對不只有社會中的一個性別。
當我們觀察男性性罪犯的生命經驗,往往發現他們侷限於宗教與民族團體之間,無法透過教育或就業拓展對外經驗;身處在男女比例不均衡的人口結構中(印度男女比為107:100),缺乏正常宣洩慾望的管道(因為一般被認為骯髒且有損名譽),調戲與騷擾女孩變成性行為的替代模式,也是標記自己在群體地位的方式。
如今在農村,女性在包辦婚姻中也開始有發言權:否決父母親決定好的對象,婚前雙方父母默許下短暫的交往期也逐漸普遍化,印度人稱這種改變為現代化。我認為這是資本主義精神與生活方式深入群體,使個體、自我等價值觀逐漸受到重視;但盲目的追求「現代」、「進步」,將導致個人身份認同與過去的歷史造成斷裂,如同過去殖民時期所造成的創傷一樣。
關於身體自主權,或許可以從輿論對女演員Deepika Padukone從自我揭露憂鬱症,到主演「My choice」這支Vogue國際時尚雜誌的影片中,窺見一二。在這支名為「我的選擇」(My choice)的影片中,Deepika卸盡鉛華,以一種真我的姿態,說出一連串的自我宣言。她在影片中將身體性自主與婚姻兩者分開,同時引發了男女部落客的敗德批評。儘管人們已經在做了,卻不能「正當地」說──婚姻以外的浪漫愛情與肉體關係仍被認為「不能說的祕密」,被視為羞恥的事。Vogue的影片推出之後,網路上很快地出現了模仿短片,男性版的「我也有我的選擇」:「My Choice too」。
影片「我的選擇」:My Choice
近年來印度的廣告與電影不斷挑戰輿論的界線,不僅成功製造話題,也引發社會大眾思考。賣座電影《Student of the Year》中的歌曲「Radha wants more」,點出都會年輕女性自主發展的現代面貌;電影《Tees Maar Khan》的歌曲「Sheila Ki Jawani」,女星在床上唱著 "I am too sexy for you." , "I know you want it but you never gonna get It.",是臣服於父權體制的挑逗,或是第二代女性主義張揚欲望地示威?電影《Dum Laga Ke Haisha》則質問兩個條件上完全讓對方失望的人,婚姻能帶給他們什麼樣的可能性(註2)?此外也有更多的模仿影片反擊「女性主流化」矯枉過正,描述女性利用自身的「弱勢話語權」要求讓座、讓權,甚至對男性進行情感或金錢勒索。
許多人透過篩選後的國際新聞,認定印度是落後、女性不受重視的國家,但統計數字顯示,印度並不是全世界強暴案發生率最高的國家,也不是女性地位排名最低落的國家;因為文化的差異與訊息管道的接觸範圍有限,我們很容易產生刻板印象,認為女性在印度一定是一樁悲劇。
印度社會菁英中女性比例正在快速提高,女性的參政比例在亞洲國家表現相當亮眼(姑且先不論她們當中有多少人是誰的遺孀或女兒),但女性識字率與女嬰死亡率仍然堪憂,這也是社會大眾熱烈關注的問題。在眾多經濟誘因之下,我個人認為,從公眾教育改變人們對於性別的認識,才可能拓展更多對性別關係的想像,從而探討公平的定義與準則。
BBC紀錄片《印度的女兒》(India's Daughter)在網路上首映並引起各界熱議已滿一年,我們看到達米妮一案像一盞燈照亮了改變的道路,人們開始意識、思考、實踐各種意見。一年前,我在牆壁發霉的教職員宿舍自己弄好晚餐,看了這支西方觀點的紀錄片,想到一晚在夜間巴士上發生的事情。
我坐在雙人的座位上,隔壁是一個貌似睡著的男性。那名男性不斷將手臂往我的身體上擺放,看似伸展,又像是企圖觸摸我的前胸與肩背。我實在太累了,不願放棄那個座位,只好在每次男人移動手臂時立刻起立。兩三次之後,對方仍然沒有要停歇的態勢,車上卻開始出現零星的笑聲。不久,一名坐在單人座的年輕男子忽然起身要求和我互換座位。我倆互換座位後,那名看似睡著的男性的動作卻完全停止了,此時車上的笑聲更加響亮。當時疲倦的我心中深埋的疑惑是:這到底有什麼好笑的呢?
做為一個外國人觀看印度女人的處境、電影中的身體再現與新聞當中的吶喊,二元論述是一項既簡單又輕鬆的立場選擇,但我想我們都可以在心態上超越那支紀錄片,將自己也視為是印度的女兒。
紀錄片:印度的女兒
那些笑聲代表多數人並未認真看待公共場合發生的權利侵犯事件,那些笑聲表示人們其實對周遭的發生相當敏感,距離改變其實只有一步之遙──讓人們不再習慣恐懼。不論性別、性傾向、種族、地域,甚至是國籍,我們都能有所選擇,加入反對壓迫的社會改革;性別教育、性教育、公民教育,都是印度目前最需要公眾參與的領域。
我在這片次大陸上,在不同地方以不同的身份生活了5年,我了解做為一個女人在印度,跟在別的地方其實並沒有本質上的不同。這篇文章為了我所認識的那些勇敢美麗的印度女兒而寫,獻給所有不同文化、不同社會角色、年齡階段中努力做自己的孩子,我們都是這個世界的孩子。
註1:Bhagavathi、Kamakhya、Santhoshi這些是女性聖人,因為她們是印度教神祇虔誠的信徒(devotee),為了信仰做出不同程度的犧牲,因此在死後也被視為聖人。
註2:《Dum Laga Ke Haisha 》說的是一個欺騙自己學歷的男子和一個外型胖胖的女子,經由媒妁之言結婚,男子不滿自己的太太太胖,女子是個大學畢業的國小老師,在婚後才發現丈夫連高中都沒有讀完。
▲汝羽:我想梳理「沒有國家的人」的故事,像是國家遭遇戰爭或其他因素,使其成為無從認同的人。歡迎感興趣的你一同支持這項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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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來源:林汝羽
編輯:葉菀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