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6-22|閱讀時間 ‧ 約 24 分鐘

《大稻埕落日》(三):鐵道部

第二天是一個大晴天,早上十點已經熱得人頭昏眼花。
接近鐵道部大門時,李振源看了一眼拱門上燙金大字「中華人民共和國鐵道部」,順手把菸頭丟在地上,用鞋底踩住扭了幾下踩熄。進到門廳,兩旁是白色的列柱,頂上是弧形天花板,整廳瀰漫檜木味。這味道使他想起日本時代的木造建築,檜木味、日本味混在一起多年對他已經是同一種味道了。他禁不住想起中學好友許朝宗,後來曾在這裡的庶務科工作。1941年,還是日治時代,李振源剛從東京回到台北短暫當實習警察,在派去菲律賓前還來此找過許朝宗。他是唯一一個被送往日本讀警察學校的台灣人,作為殖民統治者的實驗對象,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當年他們就在門廳旁的會客室見面,李振源穿著警察制服,許朝宗穿著鐵道部制服,他們有一種向老友互相炫耀的心情。那正是戰時,氣氛緊張,如果不當警察很可能李振源就被送去當兵了。當時李振源慶幸自己和老友免去中國大陸對自己的同胞作戰,或是被送往南洋對付美國人。當時從沒想過許朝宗會在僅僅六年之後的騷亂中不幸罹難。許朝宗曾是他最好的朋友,是十幾歲青少年那種沉悶年紀裡相互取暖的同伴,誰料,戰爭結束,就在迎接沒有硝煙的歲月、脫離苦難的當口,許朝宗被尚未煞住的時代巨輪碾碎。許朝宗的死,一直在李振源心中形成一種淡淡的哀傷,還體會到政治不可信,旦夕禍福之間的距離。從許朝宗身上,李振源學到教訓:千萬不要在亂中強出頭,能避多遠算多遠,躲到沒人看得見的位置最好,直到局勢平靜下來。許朝宗當時就是沒有遠遠避開時代的劇烈震盪,在騷亂中給國民黨抓去槍殺。許朝宗的死,讓李振源憤恨,也讓他對祖國的政治產生了一種迷惘。他的好朋友居然不是死在日本人手中,而是同胞。在日本統治時期,許多人期盼祖國,但很少人想過當祖國張開她的胸懷擁抱你時,也同時張開釋放了內在的衝突矛盾。 他看了一下手錶,十點整,鐵道部的人應該都上班了。他向門衛說明自己的身份,那門衛穿的是公安制服,但仔細看實際上別的徽章並不同。李振源衣服上是公安部的部徽,這位門衛別的是一個鐵道公安的部徽,屬於鐵道部公安系統。這完全是鐵道部自己培養的人馬,跟人民警察學校培養的完全不是同一批人。因為人民警察學校無法滿足鐵路治安需求人數,鐵道部於是自己培養自己的公安。這批公安人員的素質參差不齊,嚴格說起來比人民警察學校的差上一階,頭腦有的好也有的差的,人品有的好,有的根本如土匪。1954年就有鐵路公安監守自盜搶劫乘客的事件。破案後,這名公安和他的領導同時被槍決了。黨絕對不容許自己隊伍𥚃有害群之馬。李振源不知眼前這傢伙是屬於哪一種。 李振源對他們並不熟,也不太信任。就從一點上判斷,李振源就知道個概略:鐵道部公安局系統相當封閉,跟世界隔絕也就算了,居然也跟台灣社會隔絕,從不開放對外交流。他們學習有限,辦案能力也有限。李振源很清楚,沒有充足的交流學習,能力就不會好。他在日本念警察學校時,即使在戰火下也跟德國、義大利警察交流學習偵查技能。當時他深深感受到,偵查是一種科學知識混合社會經驗的專業技術。在日本三年期間,李振源就去過德國和義大利學習,見過遼闊的世界,雖然,他看到的是在戰火之下燃燒的歐洲大陸,但那也比連日本內地、中國大陸都沒有去過的鄉親見過更多世面。戰後,他被送回台灣,十幾年來就再也沒有出去看過世界。台灣也沒有幾個人出去過。這十幾年台灣變得擁塞、閉塞、平凡,嚴肅,無趣。人們也愈來愈閉鎖,迷信,老土。 「這位同志,我是大稻埕公安局偵查科長李振源。請你聯繫你們公安局、工務局,請通知他們我來了。」李振源很客氣。 「會客室稍待一下。」這人的制服根本不合身,太大了,鬆垮垮的。 李振源心想這人沒禮貌,連「請」字都不用。但他早已見怪不怪,懶得搭理。 鐵道部的會客廳還是當年的老樣子,那些白牆還是白牆,只是牆上把日本時代後藤新平、長谷川謹介等人的玉照換成了毛主席。他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又點了根菸,熄滅火柴時,聞到硫磺味。他隨手把火柴丟到煙灰缸裡,焦黑的火柴像是死去的被風乾的蝌蚪。他東看看西看看,不知為什麼李振源還覺得吊燈也比當年要暗了許多。 李振源出身大稻埕望族李家,解放前,他們家擁有的房產幾乎是大稻埕的一半,連那些最有錢的人都要跟他們租房子。李振源是李家的二十三代的長孫,但是他卻沒有再生下一個男孩。讀日本公學校時,李振源因為聰明,老是名列前茅,幾年下來不知不覺養成了自負的態度。四年級學校舉辦運動會,班上派他參加兩人三腳競賽,李振源不願參加,日本老師把他叫到辦公室,問他為什麼不願意參加。李振源其實是懶,覺得玩這種遊戲無聊透頂,他說自己不用靠跟別人一起合作獲得肯定。日本老師一聽之下,怒氣沖天,一巴掌把他打得滿眼金星,並且嚴厲地教訓他:「自私的人最終一定是社會的敗類」、「真正的強者會幫助別人」。那時他才十歲,他一輩子都記得這兩句話。他不相信真正的強者會幫助別人這種鬼話,他相信真正的強者是不被欺負而已。他本來也不相信自私的人最終一定是社會的敗類這種事,但這麼多年下來,他逐漸認識到那位老師說的可能是對的。但無論如何,日本老師那巴掌打得他面子盡失,辦公室現場不僅有疼他的老師,也有一些學生,其中有一位女同學是李振源愛慕已久的對象。他受掌聲慣了,那裡受得了這個羞辱。他對日本人沒有好感就是從那次事件開始的。 二戰之後,先來了國民黨,接著又來共產黨,他看出中國人和日本人的民族性有很大的差異。他本身就從家庭裡習染了漢族的心性,知道在中國人的世界,把人搞定勝過把事搞定的道理。他的合群心理第一次超越了他的傲驕與孤癖,完全是很自然地,是一種回歸祖國之後自自然然發生的改變。他更加自發地注重日本老師教他的「合群」,不再是為了受到肯定:「真正的強者會幫助別人」,他想起公學校老師的訓斥,他恨那老師,卻受他的思想影想。他相信自己是強大的,他用幫助別人來完成他自己的「強大」,向自己證明自己是強者。後來他把日本老師教他的「合群」這兩個字和中國共產黨強調的「群眾」概念,巧妙、完美的融合在一起,成了他李振源個人的處世哲學。他經常在群眾間走動,從群眾身上學習,也因為仗義,結交了社會各個階層許許多多的朋友,事實上他藉此更加強化自己的強大。那些共產革命家老頭子們非常欣賞他的這種群眾路線的風格,清查了他的個人歷史,正式邀請他入黨。雖然他不完全認識他們那套社會剝削的理論,他的理論基礎很差,但是入黨能夠讓他這種歷史背景的人在當時那個時刻獲得生存,不僅事關他自己,還有他的一家人。想起來,他真感謝當時的日本老師把他打醒。但他還是恨他,憑什麼傷害小朋友的自尊? 十分鐘後,前後來了三個人,兩個穿著鐵道部的制服,其中一位自我介紹是工務局的主任委員,另一人是馬連昆,另一位穿著公安制服的是鐵路公安局值班主任。李振源跟馬連昆點頭示意,表示已經認識。李振源向他們道明來意,就在公安局值班主任陪同下前往工務局。公安值班主仼人非常客氣,一上來就握著李振源的手寒喧道:「我是值班主任王傳興,終於見到赫赫有名的大偵探李振源同志,你的破案故事我們鐵道部公安同志都耳熟能詳,55年你三天就破了甘谷街箱屍命案。57年你單槍匹馬追查搶劫殺人集團,勇鬥連續殺人魔李貴明,你是人民公安的模範,哎呀,沒想到,今天能見到英雄本人。實在太高興了。」 「都是記者加油添醋。這次來查案,還希望王兄多多協助。雖然死者是鐵道部的人,但發現地點是在大稻埕轄區,目前案子還歸我們負責。這點還請海涵。」 「那當然,那當然。吳吉處長是鐵道部模標竿,他遭到如此謀害我們都很悲痛,兇手如此兇殘對待我們革命幹部,天理不容!我一定盡力協助振源兄。」説畢,值班主任拿出菸要請李振源。 「我正在抽呢。」李振源提高手上的菸給對方看,客氣婉拒他的好意。 「嗯~~抽我這個,這可是玉山牌呢,特貢中央的。」他發出的聲音有點無賴,態度卻很堅持李振源一定要接受他的好意,手不放下。 李振源只好滅掉自己的,他知道毛主席都抽這個,心想姑且也就試試。況且人家遞菸不接的話,是不禮貌的。他本身覺得這套禮儀很荒謬,但為了合群,為了拉近人與人的距離,他也遵其不悖。他銜上一根玉山牌香菸,值班主任幫他點上火。李振源吸上一口到肺裡,煙質醇厚柔順,吐出來時也潤而不燥,果然是好菸。也不知道這個值班主人是怎麼弄來這等好貨。市面上解放牌是最好的菸,但玉山牌是特貢的菸,特貢菸是不出現在市面上的,只少量製作,所以沒有最好之分。 「好菸!」李振源恭維王傳興,「王兄是鐵道公安學校幾期的?」 王傳興反應很快:「振源兄如果喜歡,」他看著李振源的眼,「我等下拿兩條給你。」 「那倒不用,我都隨便抽。」李振源回答。 「我是第一期的。」王傳興道。 「我認識你們同學胡晉章。老胡。」李振源仔細看著對方的反應。 「老胡呀!他現在在彰化車站駐站。老胡最愛那個……」 李振源反應很快,馬上就知道他在說什麼。「那時候還有人民公娼,現在可沒有了。」李振源道。 李振源沒有講完但是相信對方已經經明瞭。解放初期,為了解決國民黨棄留的官太太和千金等戰犯遺眷溫飽問題,人民政府讓他們自行組成人民公娼,建國時已經消滅全國私娼,但只保留這種公娼,不無對國民黨仇人報復的心理,畢竟全國大江南北,共產黨也只有在台灣戰勝了國民黨。 「那時候一放假,手上有點錢,老胡呀,就經常去照顧他們。那些女人都是剝削階級家庭下成長的,滋味可好了…」王傳興露出淫笑,自以為得意。 李振源已經對此人人品有個七成把握。 「你認識高雄鐵路局公安偵緝隊隊長王長富嗎?那個湖南人。」 「王長富脾氣很差,以前在也在鐵道部公安局,名聲很不好所以下放到高雄。」 「你們認識?」 「豈止認識,我們還吵過架。他那個人一直自以為是。」 憑著與兩個人的交往脈絡,李振源已經能夠側寫值班主任王傳興的檔案。李振源認為胡晉章是個不要臉的東西,是鐵路公安的敗類。王傳興跟他看來過從甚密。王長富卻是李振源認識的鐵路公安裡面少數人才、人品都一流的同志,被王傳興如此描述,可以見得此人平常做人處事風格。李振源決定不再搭理他。 他們一行人一邊上樓,李振源一面打探情報。他轉頭對工務局主任委員問道: 「主任委員,我先要對你們痛失吳吉處長表示由衷同情。你跟吳吉的職務關係是什麼?」 「吳吉擔任處長的電務處是工務局下的一個專業單位,工務局下有幾十個這樣的單位。電務處編制有十五個人,為了工作實際超編有二十個人,每個人分管的是全國正在興建中的鐵路電氣化工程項目,全國下轄各區五六個工程組,每個組都在競爭。我就是負責協調分配各單位工作的人。」主任委員一臉嚴肅。 「那你應該很清楚吳吉的工作狀態吧?就你所知吳吉遇害前,工作上有什麼異常?」 他們的腳步很快,一下到了電務處的小辦公室。 「吳吉的工作表現一直獲得工務局局長的認可,可以這麼說,電務處是工務局最重要單位,鐵路電氣化嘛,他領導的電務處隊伍,戰力堅強,似乎沒有什麼問題。」 李振源看了一眼電務處辦公室,所有人都在裡面。有的人穿毛裝,有的人穿鐵道部制服。 昨天晚上,等大家都離開辦公室後,他一個人獨自喝酒。當那些烈性的酒灼燒他的胸腔時,他心中正鋪開一個「人脈地圖」。他吃一顆花生,喝一口酒,眼睛凝視窗外遠方的鐵橋,淡水河被房子擋住,但鐵橋他看得很清楚。他心中開始佈局,並且在這張人脈地圖上辨識各種資源位置。對於要到鐵道部辦案,他在腦中排列組合各種相關資源。他稱他的朋友都叫兄弟。在鐵道部的上頭,有交通部辦公廳的一位官員是他的兄弟。他在鐵道部也有點關係,都是能推動事情的人物。打點好這些人,辦起事來就如同有個後備部隊,可以一波接著一波進攻,也可以一道接著一道防守,勝利有較多的把握,在人情上算是打個招呼,表示尊重。實際上,也是給自己的雙腳上了潤滑劑,遇到什麼阻礙容易過關,做起事來也滑順。中國人喜歡你來我往的情面關係,他知道這套,有時人們礙於情面,事情就辦成了。而且他耍起來比這些共產黨人還純熟。共產黨畢竟受俄國影響,而李振源是從祖父那裡學來的。他祖父李崇光是光緒年間秀才,即使日本人來了之後也還保持著中國人的那套。小時候,李振源祖父喜歡帶著他穿街走巷,串門子,過年過節拜會街坊鄰居,以及重要的大小地方官。那些官即使是日本人,見到李崇光祖孫來訪,又送雞蛋又送臘肉,雖然不習慣,但礙於李崇光也沒什麼事要拜託,也都樂的吱吱笑。所謂禮多人不怪,出手不打笑臉人,李崇光發現這套對日本人也有用。日本警察從來不來找李家麻煩。其實李崇光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真正用上人脈他的一生只有一次,但這一次也夠本了。李振源的大伯昭和年間犯了竊盜被抓,日本警察本來要嚴格處治,李崇光在背後使力,人脈動員到郡守警察官卿,不知怎麼竟然給從輕處罰了事。那時候上日本公學校的李振源就有了體悟,隱約感覺到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但中華文化是什麼,他一點也不知道,他那時只知道要守法守時守秩序。他們李家在大稻埕是有頭有臉的,家族裡養出了大伯這樣一個偷兒,祖父覺得很莫名其妙。祖父問大伯,「我們家有錢有勢,你為什麼要去偷?」大伯回祖父:「那些錢是你跟日本人合作賺的,你被日本人吃得死死的,那些錢也是髒的,不僅最後也會是日本人的,而且我也不要。」祖父生氣,差點氣暈了。回罵他的大兒子:「你用偷的,難道錢就是乾淨的?」大伯回道:「我偷的是日本人的,他們的錢髒,他們的錢也多,都是從我們台灣人身上巧奪豪取的,我只是拿回我們的東西。」祖父跟大伯爭論日本人手中的錢並沒有那麼髒,最終他們無法談下去。自此祖父覺得很沒面子,養出這麼個不忠不孝的兒子,對不起祖上,從此把大伯趕出家門,斷絕父子關係。祖父在大稻埕面容無光,也不太願意出來走動,沒幾年就生病過世了。李振源後來當警察,其實是因為祖父的一句話:「振源,你長大了以後要為我們李家爭光。」那時祖父為了大伯的事很難受。祖父過世後,李振源立志要完成祖父的期望。但是現在,除了生存下去,他不知道自己這樣位居公安居重要職位算不算為李家爭光,但捫心自問,自己的品性絕不能為李家爭光了,他是一個有品德缺陷的人。他們李家被定性為地主富商反革命階級的那一刻,整個李家就不再享有榮光,爭不爭光也不再急切,命運已經無法捥回了,所有人最重要的是要活下去。 今天一早在他來之前就已先打了兩通電話,一通是給鐵道部部長辦公室機要秘書陳從聖。這任部長的兒子曾闖過禍,被扣押起來,部長透過機要秘書找到李振源,請李振源協助。李振源很快地就把事辦妥了。當然完事之後,部長就送了點禮致意,是一份大禮,李振源知道這是不能不收的,也就收下了。部長還讓機要秘書請李振源吃飯表示感謝,要他不可張揚。當然,李振源很警惕,最近在反官僚主義,很敏感。另一通電話李振源打給了交通部辦公廳,他先私下告訴這位官員說明今天到鐵道部查案子。 工務局的人幾乎都在,他們都很忙,但昨晚馬連昆緊急聯繫了大家,要大家今天不要外勤出任務,待命。 在幾位相關人員陪同下,李振源首先見書記吳檢文。吳檢文是個禿子,馬連昆至少還有幾撮頭髮撥到腦門中間自我安慰,吳檢文天靈蓋根本就是光的,一根頭髮都沒有,頭殼兩側也理到極短,那些髮根黑灰相間顯得有些年紀。他穿著鐵道部的標準制服,黑色長服黑色長褲,金色的肩章。他的雙眼精神,鼻樑挺,嘴唇薄,身材略顯矮小,一身短小精幹的勁兒。跟書記面談,李振源很客氣,書記實際是電務處的一把手。人民政權是由共黨來領導,為確保行政組織聽從黨的指揮,黨在行政體系安插黨組織。在電務處,事務執行由處長吳吉指揮,但重大事情要召開黨委會議。電務處的黨委書記是吳檢文,副書記才是吳吉,黨委一共有五人,重大事情召開黨委會議舉手表決,一經表決,吳吉就要遵照黨委會的決議辦事,吳檢文代表黨委會督辦吳吉的領導。黨委會的決議大於黨委記書或副書記的個人決策,黨委會的權力大於任何個人。如果吳吉個人或是吳檢文不服黨委會的決策,可以向上一級也就是工務局黨委會上訴。 吳檢文道:「主任委員同志」,他先注視他的直屬上級主任委員雙眼,點頭示意,向眾人掃了一眼,然後才向李振源笑道:「來,李振源同志,歡迎,歡迎,我們坐下來談。」他雙手握住李振源伸出的一隻手。牽著他,到辦公室最敞亮的位子。好像李振源是什麼救命恩人一樣重要。其他人也跟著。「傅侗,給貴賓們倒茶。」吳檢文滿臉笑容,「來,來,來,大家請坐,找位子坐。」大家隨手把職員的木頭辦公椅拉來,地上發出木椅與地板碰撞的聲音,大家很快圍成了一圈。李振源發現拉椅子時不小心弄叉了右手姆指指甲,一片指甲翹起來成了白色雲母。他小心將它無害的撕斷。外面的陽光從木頭窗上層氣窗的毛玻璃透進來,窗戶是開的。幾架電風扇在辦公室裡無怨無悔地努力攪動停滯的空氣。 李振源的汗從髮間順著脖子流到了背上。他不動聲色地觀察每一個人的神情。 吳檢文:「哎,吳吉同志發生這樣的不幸,實在令人錯愕。他的死亡,是本處的不幸,對我們的革命事業是一重大的打擊。我們需要他這樣的幹才領導我們繼續爭取建設成績。」李振源看到吳檢文眼神淡然,然後出乎意料,倏地又像是吃了興奮劑充滿熱情的道:「李振源同志,有什麼可以幫到你,儘管說,我知無不言。」那位叫傅侗的同志用個拖盤送來幾杯茶。 杯子上頭寫著「紅旗單位」,落款是「工務局電務處」。 李振源心想這吳檢文能當書記必然不是省油的燈。「書記,吳吉跟你都姓吳。不是親戚吧?」 「不是。吳吉是南京人,我是山西人。」 「山西人?你認識張雲嗎?台北飯店的山西廚子。」李振源故意把話一轉。 「振源同志果然人面廣。張雲?對山西人來說可以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以前是山西王閻鍚山的廚子,後來投奔我黨。我是運城人,跟他老家很近。你怎認識張雲?」 「我天生好吃,打算吃遍盤中江山。新開的外省館子我沒有不去的。圓上圓山西小館,我當然不會放過。」 有些人笑。氣氛鬆動了。 李振源看氣氛差不多,遂單刀直入。「我希望書記幫我調查,吳吉死前,最後見過他的人。」 「行,這簡單。」 吳檢文站起來,要單位內所有人放下手上工作,靠過來。吳檢文大聲問,每一個人都報上來最後一次見到吳吉處長的時間。 李振源一一記下,姓名和時間。結果最後一個見到吳吉的人是正在端茶送水的傅侗。 「這位同志,你描述一下最後一次見到吳吉的情況。」 「我叫傅侗,南區架空電纜組長。我最後一次見到處長是在周日的晚上八點。那天我在城南副食品供應站附近看到處長。城南市場已經打烊,總參警備部隊已經在路上警戒巡視。我去附近的南昌路一帶找朋友正好要回家,我看到處長從總參謀部往南海路方向走,我還跟他打招呼,他問我做什麼,我據實以告說我找朋友。」 聽到南昌路、總參兩關鍵詞,李振聯想到南昌路古亭派出所、總參謀部裹的兄弟。他需要再進一步的消息才能形成經緯座標定出線索。他立即筆記下來:周日晚上八點出現在城南市場,往南海路方向走。 「他說什麼?」 「他還對我開了玩笑,說是不是去幽會?」傅侗一臉無奈。「我怎麼可能嘛!處長就是愛開不是革命幹部該開的玩笑。」 李振源看到傅侗的模樣,傅侗是很認真的一個人,一臉油光,唇很厚,好像是㘅著香腸,戴著眼鏡,眼如豆,五短身材,腿很粗,有個小肚,說話不清不楚,整個人看上去並不清爽,的確不容易吸引女人的長相。 「處長經常跟你開玩這種葷笑話?他那晩上表情有什麼異常嗎?」李振源問。所有人都等著傅侗的答案。 「這…倒沒有,他像平常一樣走路很快,神色也很自然。看到我,也很和善,沒有什麼異狀。」 「有說去哪裡嗎?」 傅侗看了李振源一眼:「只有我向他回報的份,哪有他告訴我的義務?」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時沒有人再接話。吳檢文看沒有聲響,主動提出問題,問單位所有人,知不知道處長上周有什麼事要到南海路附近。 還是沒有人接話。 好像線索就到此斷了。 「書記,平常吳吉處長除了工作還有什麼嗜好?」過了半分鐘,李振源突然打破沉默。 「老吳是個工作狂,平常熱心參加集體活動,好像沒有什麼私人生活。」突然吳檢文兩眼似乎在眾人中搜索什麼。好像想起什麼:「張樹枝呢?張樹枝。」 一位瘦小年輕的約二十歲的年輕人從人群後頭擠出來道:「到!我在這。」 「張樹枝是吳吉同志的侍從。他每天跟在處長身邊,或許知道更多。」吳檢文看著張樹枝道:「張樹枝,你不是最後一個見到處長的?」 「不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處長是上周六在辦公室。」張樹枝有點拘僅。 上周六張樹枝最後一次見到吳吉,那麼傅侗周日晚上看到吳吉,可能才是最後一位看到死者的人。老農是在周一早上發現淡水河上的屍體,也就是說周日晚上八點傅侗見到吳吉到周一早上這段時間,有人殺了吳吉。吳吉在周一晚上八點之後見了誰?他是從哪裡跌入淡水河的?從吳吉最後出現的南昌路算起,離淡水河最近的點是上游的古亭附近。吳吉會是在那裡跌入或著被丟入河裡的嗎? 李振源很想鑽到張樹枝的腦裡,看他看到的活著的吳吉是什麼樣子。「那時他在做什麼?」李振源從口袋掏出菸給張樹枝遞上。公安值班主任立即搶伸出他那包特貢級的:「抽我這包。玉山的。」李振源看了一眼值班主任,收回了自己的那包。張樹枝拿起菸,放在嘴裡,李振源拿火柴給他點上,把他當大爺對待,自己也燃起一根。大家也都拿出自己的菸抽將起來,頓時煙霧彌漫。好像是能填補一下還是氣氛的虛空。張樹枝還有點不太自在,看了一眼吳檢文,吳檢文對他笑。 「處長向來是大家都下班了之後最後走的人。他常常會留在辦公室處理公務,八九點才回家。待晚了,也叫我先走。周六下午沒事了他也留下來。他家人都在大陸沒有過來,台灣沒有親戚,沒有再組成家庭,所以他把幾乎所有時間的投入革命事業。」 李振源聽囗音、名字猜張樹枝是本省小孩。李振源不知道,張樹枝是萬華人,大家族出身,是因為有關係才調來鐵道部。 「所以處長叫你先回?」李振源問。 「是下午三點左右,處長叫我回去。沒有什麼事了。」 「你回去哪裡?」 「我回萬華公社。」 「我是問公社裡面你家住哪?」 「昆明街和長沙街口附近。」 「你在哪裡出生?」 「就是萬華。」 「你老爸叫什麼名字?」 「張漢文。」 「碼頭開茶樓那個張漢文?」 「是。你知道他?」 李振源笑了。 「你老爸很有名,他主動把茶樓捐贈給國家,做為公私合營的標桿資本家。」他其實對他爸爸並不是那麼熟,但是萬華公安局的人幾乎都認識的茶樓老闆。他們都覺得他非常聰明,知道提早把企業經營權過給國家,換來家族成員的鐵飯碗。 「來,你帶我去處長的辦公桌位置。」 張樹枝帶李振源走到吳吉的位子上。李振源在桌上翻找檢查,把抽屜一個一個打開看。其中有一個桌子抽屜是上鎖的。他從口袋裡面拿出兩個別針,插入鑰匙孔,搞幾下就開了,好像他的職業就是竊賊一樣。站在周邊的人都看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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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稻埕落日》描繪1963年,共產黨統治下的台灣,一宗離奇命案,一位台籍警探因調查本案陷入撲朔迷離的犯罪偵查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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