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再回到故事中的猶太裔美國人 Oliver,就能體會作者刻意隱藏在 Oliver 這個名字背後,隱隱暗示的古希臘氣質與精神。就是這股來自古典希臘的自由、和諧、美、與包容的精神,才能解套加諸在他身上的「猶太保守枷鎖——大衛星(✡)」。不過,Oliver 除了帶有雅典的精神之外,還是另一種希臘精神的代表。之後解釋。
就在西西里的海邊,教授爸爸一邊解釋著,這個剛撈起的希臘銅像,是來自著名希臘雕塑家 Praxiteles,也是生活在五世紀希臘的雕塑家,第一位將裸身女體當作主題表現在銅像上的藝術家。希臘神話人物,常常是他的作品主題,像是太陽神阿波羅、愛神維納斯(Venus),還有代表慾望與歡樂的森林牧羊神 Satyr。這幾個著名神像,兩次隱約地出現在《你的名字呼喚我》——第一次是在片頭的希臘神像幻燈片,第二則是在教授爸爸給 Oliver 解釋幻燈片時。
其中的太陽神,前面已經解說,是 Elio 所代表的精神;愛神,當然就是連結 Elio 與 Oliver 的甜蜜杏桃,至於森林牧羊神 Satyr,則暗示著 Oliver 所象徵的精神。當代,Praxiteles 被撈起的銅像中,最著名之一,就是名為 Dancing Satyr of Mazara del Vallo 的銅像,也是在西西里島附近的沉船打撈到的。這個銅像,無論是在片頭或是幻燈片的解說時,都曾出現過(不過,事實上,這座銅像被找到的歷史時間,是在 1998 年,並非電影故事的 1983 年。然而,會有這項史實的刻意調整,顯然是因為在導演看來,這個事件所代表的意象,有著非塞進故事脈絡不可的重要性。關於「導演改變銅像撈起的史實」請見IMDB 的 Factural Errors)。
再回到「代表 Oliver 的希臘神」。恰恰就在撈起 Praxiteles 的作品之前,Elio 與 Oliver 在岸邊有段重要對話,Elio 跟 Oliver 兩人原本是蹲在岸邊觀看一隻剛撈出的銅像之手,Oliver 站起來拿著這手晃盪,Elio 對他說,「不然我們就平息戰火,互相和好,如何?」 Elio 於是伸出右手,Oliver 則伸出銅像之手,兩人隔著銅手,握手言和。這個片段有個暗示:相較於 Elio 打算直接面對與接受已經愛上同性的態度,Oliver 總是間接地逃避與退縮,由於不敢直接接觸,於是他必須倚賴媒介(別人的手),遠遠示好。
假設 Oliver 與 Dancing Satyr 有著隱隱的關聯,那麼,《以你名字呼喚我》到底想透過太陽神與 Satyr 的戀情,傳達哪些寓意?
由此,再回頭想想 Elio 對於 Oliver 的想像,還有 Oliver 剛到小鎮上的形象,就會發現,Oliver 果真如同 dancing Satyr ,是個歡樂浪蕩的舞蹈情人。Oliver 是個浪蕩情人的形象,在「夜晚的舞會」橋段中,格外明顯。
當音樂傳送著暖軟慢歌時,Oliver 就深情摟著在鎮上剛認識的女孩,親吻撫摸、依偎擁舞;當音樂播放著奔放快歌時(Love My Way),Oliver 便縱情忘形地手舞足蹈。冷靜的 Elio 一開始,只是遠遠地坐在一旁,冷靜地一邊抽煙、一邊觀察。直到 Oliver 開始單獨熱舞,Elio 才刻意地走到他的身邊,若無其事地一起舞蹈。
「Oliver 是個舞蹈情人」的意象,還可以由另一個橋段閱讀出來。故事來到最後三天的蜜月,兩人在喝得醉醺醺之際,Oliver 聽到遠遠傳來 Love My Way 這首愛團所唱的愛歌,於是來不及回應 Elio 期待的熱吻,只是急忙牽著 Elio 尋著音樂,衝到停在教堂一旁的紅色小車,再次忘情上演 dancing Satyr 的戲碼。酒與舞,能讓 Oliver 歡樂,但是過多的酒與舞,卻讓代表優雅理性的 Elio,萬分吃不消,於是只能沿路吐回家。
Elio 與 Oliver 就是兩極的相遇與互動。這也是為何在故事一開始,Elio 一直有這樣的敘述:「我不喜歡他這樣那樣」或是「他應該很討厭我」等等;顯然,Elio 眼見這位大膽狂妄的美國佬,早已意識到他們與生具來的巨大差距。Oliver 太吊兒郎當,太難以理解,又縱情聲色,與熱衷古典音樂又內斂冷靜的 Elio,性格迥異。
然而,雖然 Elio 不曉得自己早已喜歡 Oliver,有一對同志好友,同時也是古希臘文化專家的父母,卻已經看穿,這也是為何媽媽會找出《七日談》(Heptaméron)給兒子說個公主與騎士的故事:公主沒有意識到,自己早已愛上騎士,該如何讓騎士知道呢?只是,這種事情與其說出來丟臉,不如去死好了(It’s better to speak or die?)。
Elio 開明的母親,明白 Elio 愛上男人的難堪處境,於是留下一句話:有任何問題,隨時歡迎找我們談談。不過,能談什麼呢?Elio 根本就不理解 Oliver 的真正心意,還一直感到 Oliver 的距離與厭惡。如此南轅北轍的人,該如何理解呢?
Elio 與 Oliver 之間難以跨越的差距,也顯示在教堂前的心意傳遞:「我想要你知道」和「你說的和我想的一樣嗎?」Elio 這場告白,其實並不順利,因為 Oliver 始終站在公園的另一端,遠遠地跟 Elio 保持距離。教堂前的心意對話,本質上就難以成功,因為教堂是種象徵,意味著道德意識與社會規範,是道難以踰越的現實鋼牆。尤其,對於這兩位來自保守猶太教的信徒,要如何不在乎繫箍在頸上的大衛星,願意毫無顧忌地在 1980 年代,公然地跨越異性戀枷鎖,大膽地認同同志情感呢。他們都知道,這是禁忌之愛。
(「融合」在此,就是前面所謂的太陽神與酒神的合一之心。也因為已經「融合」又「合一」,這也是為何即使 Elio 表示他認為 Oliver 比較完美,自己有太多缺憾時,父親會回答:我想他也會跟你說一模一樣的話,因為你們對彼此的奉承,就是對自己的讚美。〔I’m sure he'd say the same thing about you, which flatters you both.〕)
由「太陽神與酒神」、「兩極的合一」、一直到蒙田所謂「特殊的融合友誼」,可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這故事的設計,是個多麼優美的具體哲學。然而,還沒結束,如果赫拉克利特的《宇宙論殘篇》可以佔有一個畫面,肯定有更多的涵義存在。於是,除了正反的相遇、衝突、與合一之外,導演還想以 Elio 和 Oliver 的美麗愛情,具體化《宇宙論殘篇》裡的哪些哲學?
時間與「萬物皆流」
赫拉克利特有句名言,「人無法踏進同一條河流兩次。(Ever-newer waters flow on those who step into the same rivers. 或是 We both step and do not step in the same rivers. )註二」這句話很詭異,為何我今日踩進河裡的這一點,會與昨日或來日踩進的同一個點,兩者不同呢?明明兩次都踩在同一條河流的同一個地點的同一顆石頭,為何在赫拉克利特看來,同一個點會是不同的河流呢?
因此,就在這一幕,有兩種「時間之流」正在進行:一個是靜止與昇華的永恆,另一則是流動中的轉變。兩種時間觀、兩種生命觀,並行不悖。不管身處哪種時間觀,身為只有一個「一生」的人,最美好使用生命的方式,就是把握此刻與享受此時。這一幕,真是好美,如詩一般,外加闡釋著「如流」的背景音樂,Vision of Gideon,更是讓人宛若一起漂流在閃爍的時空之流,稍稍閉起眼睛,馬上又會流轉到下一個時空裡。這美麗的段落應該已是經典。
“Look,' he interrupted. 'You had a beautiful friendship. Maybe more than a friendship. And I envy you. In my place, most parents would hope the whole thing goes away, or pray that their sons land on their feet soon enough. But I am not such a parent. In your place, if there is pain, nurse it, and if there is a flame, don't snuff it out, don't be brutal with it. Withdrawal can be a terrible thing when it keeps us awake at night, and watching others forget us sooner than we'd want to be forgotten is no better. We rip out so much of ourselves to be cured of things faster than we should that we go bankrupt by the age of thirty and have less to offer each time we start with someone new. But to feel nothing so as not to feel anything—what a waste!” (出處)
“I may have come close, but I never had what you had. Something always held me back or stood in the way. How you live your life is your business. But remember, our hearts and our bodies are given to us only once. Most of us can't help but live as though we've got two lives to live, one is the mockup, the other the finished version, and then there are all those versions in between. But there's only one, and before you know it, your heart is worn out, and, as for your body, there comes a point when no one looks at it, much less wants to come near it. Right now there's sorrow. I don't envy the pain. But I envy you the pain.” (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