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05|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熱帶雨林-17

攝/ラン
小萍倚在車窗,熱情回應著鄉親的祝褔,今天她是所有人的驕傲,一位準台大法律系學生,長輩和老師們最是激動,因為豆腐村從來沒出過半個台大學生。
半座月台都是來送行的人們,小萍的母親和繼父選擇在家迴避這樣的場面,該說該叮嚀的昨晚就談完了。她也不想在這樣的場合被人耳提面命,更不想哭得像故障的水龍頭。
「這個帶著路上吃,如果不夠的話我可以叫人回去再拿一點。」村口早餐店老闆娘問,一邊遞著用報紙包好的點心,從形狀看來,應該是中間夾油條和豬排的超級飯糰。
「謝謝,謝謝,真的不用了。」小萍苦笑瞄向一旁堆成小山丘的點心。其中大部分都是她忌口不食的炸物零嘴。
「到了那邊小心不要被欺負喔,那些人很會算的,遇到什麼困難隨時打回來求救,我們組團上去幫妳解決!」鄉長說,其他鄉親跟著附和答好。
這批人剛退去,另一名舊識沒等她喘完氣就補位上來,手上拎著一包透明夾鏈袋,內容物是一條烤魷魚和玉米,小萍看著來者的臉,忽然沒了聲音。
「妳去了台北就吃不到這種好東西了,不如趁現在還有機會,跟我一起私奔,嗯?」把頭髮梳成賭神頭的阿志說。
「我說這位叔叔,當年你不告而別跑去其他地方,現在居然好意思來找我私奔?」小萍酸歸酸,心裡卻很高興這世上至少還有人知道她的胃是什麼樣子,一把就把他手上的東西搶過來。
「當年哥身不由己啊,苦衷要真說出來,可能要三天三夜喔,妳到底跟不跟我走?」
「不好意思,我也身不由己了。」小萍說,目光移向月台不遠處的一個高碩身影。
阿志隨即也調頭看往那個方向,「那不是那個姓蔡的嗎?我靠,你倆真走在一起啦?」
「命啊。」小萍說。
「命妳個頭,明明就是因為他個頭高又年輕,妳們這些女人可真夠現實的。」阿志一臉憤懣,也不知是真的還是裝的。
她不知道如何解釋兩人的事,那是一段漫長又自然的過程,連一次刻意的約會都沒發生過,手就那麼牽在一起了,正當她苦惱時,幸好有其他鄉親來解圍,把煩人的阿志推走後,繼續把新的點心和日用品朝她身上塞。
那時正值酷暑,一堆人擠在一起發出的呼吸和熱熱的微風,頭頂的天空有幾塊黑色的烏雲正在聚集,一場午後雷陣雨悄悄的來了。
「快醒醒。」翔凜的聲音在上方說:「不要睡著了。」說完她又猛拍零的側臉。
零半睜開眼皮,日光燈管在上方一盞接一盞晃過,這裡看起來不像醫院。她側頭一瞄,看見的是幾間教室的門牌,說明這裡是三年級教室區。
「喂,你們倆是不是做過了?」翔凜問。
這時她稍微能看見全景了,她被放在一台裝在貨物的手推車上,彼德在後方推著,翔凜則是在她身側不停地說話讓她保持清醒。
「做..做什麼?」她氣若游絲說。
「妳告訴我啊,一個女人和一個二十幾歲的小哥能做什麼。」
零忽然無力再吐半個字,只能翻翻白眼,她感覺好像有千萬隻蟲子在啃咬她的肚子,痛得連思考都費力。
「門應該是鎖住了。」彼德停下來說。
「讓開,我剛好有鑰匙。」翔凜示意要他退開,舉起獵雲一槍崩了門鎖,強大的火力把鎖頭附近的材質都給轟凹了。
他們火速把零從推車移動到病床上,那幾秒猶如踏進地獄之火,現在不只是肚子,是整個身體都在火燒火燎。
「我要能撐開傷口的東西、酒精、紗布,跟鐵製品。」彼德說:「櫃子裡應該也有抗生素。」
翔凜開始在一旁的翻箱倒櫃,每找到一樣指定的物品就往零的身上丟。
當彼德拿到一只鐵夾後,零突然全身一陣麻木。
「我現在要掀開妳的衣服,然後把妳的傷口撐開到我手指能進去的幅度,妳知道這意思吧?」彼德問。
意思就是可能會痛到上西天,零用盡全身僅存的力氣連續做了幾次深呼吸。
「準備好了嗎?」彼德又問。
零沒有回他,只是繼續吸氣跟吐氣。
「小心不要咬到自己的舌頭。」說完這句後,彼德便下手了。
零先是感覺到喉嚨裡面有東西竄上來,好像是什麼內分泌物和鮮血混在一起的味道,接著是一陣身體被撕裂的疼痛感,如果剛才的疼痛等級是五,現在就是五百。
她可以看見他們說的,那道無法言喻的光,就是當全身知覺都被剝奪時,人在這世上最後的感知,一旦跨過去,自己將永遠不再是自己了。
「你到底說了什麼?」她閉著眼睛痛苦地喃喃道。
「什麼?」彼德皺眉問。
零一把抓住他的領口,雙目空洞,就像去了另一個時空,嘴裡依舊重複剛才的那句話。
你到底說了什麼?
火車就要離站時,小萍聽見月台工作人員吹哨子督促還沒上車的旅客,順便驅趕靠在火車上道別的人們。
當時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還來不及向小萍說上話。只好齊聚在線後用喊的。
「阿萍,要努力點啊,不要丟妳爸爸的臉。」魚販阿伯喊道,他口中的爸爸並非正在家裡的那一個。
「放假要常回來看看大家嘿。」這是雜貨店老闆娘阿梅,今年快七十了,結過四次婚,她的興趣就是在人耳邊嚷嚷男人該怎麼選,還有向她兜售沒什麼女人緣的男士
接下來有更多要她保重身體和早日凱旋的聲音,噪音大到其他旅客紛紛用嘆氣和咳嗽聲抗議。
遠處的蔡恩仁自始至終都站在月台尾,儘管開始飄雨了也沒上前來道別。
說也奇怪,他如果過來小萍反而會不自在,況且有些話說出來了不是詞不達意,就是失去意義。早在小萍填志願的那一天,他們就把架都吵完了。
「你什麼都不說嗎?」小萍質問道。
「我不會勸阻妳放棄,更不會要妳留下來,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我為妳感到高興。」蔡恩仁說這話時,手裡正拿著魚苗,就像他們第一次交談的場景。
「才怪,不要故意用這種方式讓我覺得自己自私。」
「我沒有覺得妳自私。」
「那為什麼連頭都不願意對著我?」小萍怒斥道。
然而蔡恩仁依然沉著地灑著魚苗,絲毫沒跟著她的情緒起舞,她曾經欣賞他這點,但那天她只想狠狠把他掐死。
「你為何不試試轉學考,以你的腦袋要摸個台北的學校不是難事,我們可以找一間便宜的套房,然後白天上課晚上…」
「剛才妳問我為什麼不說話,因為我喜歡這裡,也沒打算離開,而妳嚮往的是別的東西跟地方,妳是豆腐村幾十年來第一個有機會出人頭地的女孩子,老實說,光是這一點我們就很有可能走不下去了。」
小萍倒抽一口氣,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只是試著客觀分析整件事而已,只有這樣才能好好解決分隔兩地的問題。」蔡恩仁說。
「你可真會解決問題啊,到時我若跟人跑了,蔡先生您就不必這麼麻煩了。」
「妳越說越誇張。」
「誇張?」小萍一個跨步上前,把他手上的魚苗打翻,「這樣才叫誇張!」
她大氣狂喘,邊哭邊咆哮,吼了什麼連自己都聽不清楚。只是不斷地尖叫,然後含糊地說幾個字。
蔡恩仁在原地靜靜等她啞了嗓子後才說話。
「現在可以冷靜聽我說了嗎?」蔡恩仁走近道,伸手想碰她的手臂。
「走開啊。」小萍將他手揮開。
有時她真希望自己當年沒有追進那個樹叢,沒有在那該死的水池旁遇見他,也沒有去圖書館拜託他來擔任繼父的伴郎。現在的她不只是被未來的焦慮綁住,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倦怠感,伴隨著一絲絲罪惡。
王子和公主並不是一直住在城堡裡,也並不會一直幸福下去。剛開始以為小別勝新婚的思念可以改善,直到日子逐步逼近的那一天,才知道自己原來這麼想逃跑,越遠越好。
但最令小萍真正害怕的是,是連蔡恩仁也這麼想了。
「我們第一次講話那天,我本來不想回話,然後等妳自己放棄走掉。」蔡恩仁說:「妳真的很大膽,敢來搭訕學校第一怪人,這是之所以好奇回妳話的原因,後來的事其實都是失控的結果,我不知道自己會沉迷一個女孩子到這種地步,這讓我很不知所措,但是我今天知道了,我要留在這裡,等妳回來,這邊的事妳不必擔心,我會照顧大家。」他說。
說也奇怪,那些想鬧分手的衝動和恐慌突然就這麼被暫時壓下了,事後他們甚至還一起共用一碗湯麵,說芝麻蒜皮的瑣碎事,猶如什麼也沒發生過。
但當夜深人靜,那些不甘的情緒依然找上了門,就像白蟻啃食梁柱,一天一點的消磨掉一切。那種改變不是一翻兩瞪眼,而是像墨水在宣紙上擴散,只要小小一滴,就會形成難以忽視的黑圈。
火車最後一次鳴笛,車廂可以感受到那股蓄勢待發的震動,然後是輪軸運轉聲,那些熟悉的面容一張一張在眼前定格,然後快速刷過去。有人鼓譟追起了火車,揮手大喊道別和加油。
站在月台尾的蔡恩仁撐著傘,站在雨中,在最後一瞥消失以前,他好像說了什麼話,小萍沒讀清楚。
這一猜,十幾個年頭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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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說家的世界裡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不是人決定寫故事,而是故事找上了一個人,才由這個人代筆。」他將寫初戀女友在當兵時用一通電話告訴他謝謝你的照顧、寫父親過世時天氣有多冷、寫父親的債主上門時,他有多無力和憤怒。但他寫更多的是,宇宙中存在人類不能理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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