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之一
潘裕文
妳什麼都懂,就是不懂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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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給你十分鐘的時間談談關於你這個人,首先你會想起的是什麼?」
這是妳正式開口對我說的第一句話,而當時我們下班和小雪一起吃麻辣鍋,其實應該說是我和妳們吃麻辣鍋,因為我是被小雪硬拉著去的。
我其實不敢吃辣。
我搞不懂為什麼小雪那天堅持非要我也去不可,不,其實我知道為什麼,因為小雪不忍心我落單。
進入飯店實習之後,小龍和我們的學姐小萍很不可思議的從在學校裡互看不順眼的直屬學姐弟到了這飯店實習時卻變成了愛的死去活來的熱戀情侶。
為什麼我會知道他們愛的死去活來?因為那陣子我和小龍住宿在他姑姑的房子裡(距離我們習實飯店只消五分鐘路程的免費好地方)而他姑姑家的隔音實在他媽的有夠差。
至於小雪則繼續保持著和妳形影不離的好姐妹距離(我猜測這或許是小雪改變她選擇實習飯店的初衷,因為妳)於是,我落單。
對於從來就只耳聞妳的名字到終於有機會和本人的妳面對面吃我其實不敢吃的麻辣鍋的這件事情其實我是很緊張的,沒辦法,在真正認識妳之前,我(其實不只有我)一直感覺到妳所給人的感覺是高貴的女獅子,就算只是在午后慷懶的打個呵欠,也有一種令人不敢靠近的餘威。
而然出乎於我意料之外的是,這麻辣鍋吃的氣氛相當熱絡,但這所謂的熱絡嚴格說來應該是妳和小雪,還有我和小雪。
這熱絡的氣氛直到小雪離席去廁所(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小雪只要一吃麻辣鍋就會瀉肚子)突然轉變成了尷尬;就是在這誰也不知道該怎麼打破的尷尬當中,妳問了我這麼一句話;如果給你十分鐘的時間談談關於你這個人,首先你會想起的是什麼?
妳正式開口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呀?」
而這是我的反應,坦白說我對於這個反應感覺到相當的緊張並且害怕,當時就算妳聽了之後把整個麻辣鍋往我臉上丟來我想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畢竟妳的壞脾氣幾乎可以說是有口皆碑的。
但奇怪的是妳並沒有,妳只是夾了一塊鴨血,繼續又說:
「哦,怎麼小雪沒問過你這個問題哦。」
「呀?」
第二個反應,本來我緊張的要命,以為到了這地步妳差不多就會被我給惹毛了,但顯然那天妳老大心情特好似的,因為妳繼續又夾了一堆金針菇(妳的食量和妳的清瘦實在教人很難聯想),繼續又說:
「我快被小雪的這個問題煩死了,她沒事就問呀問的。」
「那妳怎麼回答?」
謝天謝地,總算是比較有義意一點的回應。
「我懶得回答她。」
結果妳這麼回答,嘴角漾起一抹不經意的微笑,那不經意的笑感染了我,令我全身放鬆了似的,跟著也笑。
「你的眼睛很漂亮。」
「呀?」
我的老天爺!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像個白痴一樣了!
「可惜教你的眼鏡給糟蹋了,你可不可以不要戴眼鏡?」
於是隔天我就配了隱形眼鏡,雖然如此一來我麻煩死了得每天清洗並且定期消毒搞不好三不五時還弄丟搞破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不由自主的會聽妳的話。
我想我只是有點怕妳。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一直以為,怕一個人其實就是在乎對方的表現。
而那次的麻辣鍋之夜(辣到我嘴都腫了)彷彿一個關鍵點似的,妳對於我這個視若無睹的小小實習生開始能夠熱切的談話,雖然妳的每句話在我聽來都像是命令句似的。
例如:
「把眼鏡拿掉了呀!那頭髮順便也剪一下比較好。」
然後我就剪了頭髮。
「不錯嘛!再染一下好了,要亞麻黃哦。」
然後我就染了。
「變成帥哥囉現在,不過你的衣著品味可不可以改改呀!這樣吧我明天休假陪你去買衣服。」
「可是我明天沒休假呀。」
「……」
「我知道了,我調假就是了。」
硬著頭皮調假陪妳去逛街買衣服(結果妳買的比我還多,妳好像和錢過不去似的)時,妳才好像突然想到似的,問:
「所以呢,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呀?」
嘖!
「阿文。」
「全名啦。」
「潘裕文。」
「喂!潘裕文,你看這件黑色毛衣好不好看?」
指著櫥窗,妳問。
「好看呀!只是我買不起。」
然後妳就拉著我進去試穿,試穿的結果是太大,不過妳依舊執意買下送我,在等候結帳的時候又說:
「你太瘦了!得多吃點才行。」
「我還想減肥哩。」
沒理會我,妳自顧著又問:
「喂!潘裕文你多高?」
「男人的身高就像女人的體重一樣,祕密。」
自以為幽默似的我說了這麼一句,但結果妳連配合笑一下也懶的,又重覆了一次:
「我四十公斤,潘裕文你多高?」
「一八○。」
其實是一八○點五。
「一八○呀……」妳若有所思似的呢喃:「還不夠,你得再胖個三五公斤才行。」
接著妳把那件昂貴的黑色毛衣交到我的手上,開開心心的說:
「走吧潘裕文!我們去吃胖個三五公斤。」
潘裕文潘裕文潘裕文,妳總是連名帶姓的喊我名字,起初我一直習慣不來,但後來我才知道,那或許是妳表現親密的一種方式。
我說的是或許。
但為什麼四個人裡頭妳唯獨只喊我全名呢?
「因為潘裕文喊起來順口呀!而且阿文難聽死了,我才叫不出口咧。」
「……」
潘裕文潘裕文潘裕文……和妳相遇的這半年來,我的回憶裡滿滿的都是妳的:喂!潘裕文!
「喂!潘裕文!你們睡了沒?」
「還沒呀。」
不過差不多準備要睡了,只不過每次接到妳的電話之後,我們就會知道差不多得做好天亮才起睡的心理準備了。
「那好,我買了麻辣鍋待會去你們家吃,叫小龍現在給我出去買半打啤酒回來。」
「又是麻辣鍋哦?」
「什麼意見嗎?」
「哪敢有意見呀。」
然後妳會開開心心的笑著,我發現妳好像很喜歡聽我說這句話,而妳更喜歡的是,每天(幾乎是每天)下班後買了各式各樣的宵夜(幾乎是麻辣鍋)到我們這來製造混亂(一堆垃圾廚餘空酒瓶和妳們塞滿的菸灰缸)後,留下我和小龍辛辛苦苦的打掃(小萍是一喝了酒就會跑去睡覺的那種人)就輕輕鬆鬆的開車載著小雪離開。
「奇怪為什麼妳吃這麼多卻還是瘦呀?」
有一次我忍不住這樣問妳。
「可能是菸抽多了吧!誰曉得。」
「妳為什麼想抽菸呀?」
「腦子亂糟糟的時候就會想要抽菸哪!習慣了。」
「為什麼腦子會亂糟糟的呀?」
「因為想哭哪!」
「疑?」
「你知道嗎?夜裡一個人的時候我總是躲在棉被裡偷哭哦!不要告訴別人喏要不你就完蛋了。」
「好啦!」瞥了妳一眼,我決定冒死一問:「但為什麼要偷哭呀?」
「因為不知道有誰可以收留我的眼淚呀。」
妳答非所問。
妳明知道我問的是什麼。
妳明知道。
妳明知道我對妳的感情。
妳明知道。
「會不會是眼淚的關係?」
「啥?」
「因為眼淚也有重量呀!所以妳老是偷偷哭泣的話,才會不管再怎麼吃卻還是瘦吧。」
然後妳怔怔的望著我,眼淚,滑落。
我始終不知道當時的妳為什麼在那個當下會突然的哭泣,但我知道的是,原來妳的哭泣是安靜且無聲,那安靜的淚淌進我的心底,鎖住了我對妳的感情。
不知道是過了多久之後,妳燃起一根香菸,抽。
妳微笑問道:『喂!潘裕文,你會不會打菸波?』
妳說知道我不抽菸,但那晚妳真的好想找人打菸波,妳還說一個人抽菸很孤獨。
我不忍心妳孤獨,所以我開始陪妳抽菸。
我抽妳抽的菸。
往後每當我獨自抽著菸的時候,我總會想起妳的孤獨,還有妳嘴唇的柔軟,以及妳哭過之後、寶石般清亮的雙眼。
我一直很努力的回想,但是卻怎麼也無法確定那幕彷彿電影長鏡頭的畫面究竟是在怎麼樣的時空場合下發生的,是什麼樣的時空場合下讓我能夠看見妳的眼淚,能夠讓我擁有和妳獨處的機會,並且,感受妳嘴唇的柔軟?
然而此時此刻,當班機抵達西雅圖休息轉機的這個當下,我想起來了:那天是妳的生日。
「喂!潘裕文!」
「小龍他們已經睡了哦。」
「十分鐘後我去接你們,敢讓我等就試看看。」
「幹嘛呀?」
「去海邊放鞭炮呀!」
「呀?」
「再過十分鐘就是我的生日囉!十分鐘哦!」
掛上電話之後我火速去敲了小龍他們的門,說明這個緊急狀況之後,還不忘把那顆媽媽帶來給我的大西瓜抱了出門。
「你帶顆西瓜出門幹嘛呀?」
「太突然了呀!只想到這個給妳當生日禮物呀!」
「吭?」
「而且我媽說今年的西瓜很甜哦。」
然後妳笑。
對了!那晚的妳一直笑呀笑的!至於那顆西瓜則因為沒有帶西瓜刀所以原封不動的放在妳的後車廂裡(本來嘛!有誰會隨身攜帶西瓜刀嗎?又不是暴走族畢竟);妳喝了很多酒放了很多沖天炮,妳甚至對著大海吼了很多只有妳自己知道的話。
而最後是小龍開車回來的,因為妳簡直醉的失態,妳甚至就待在我們家裡怎麼也不肯回去妳乾媽家(沒記錯的話那應該是妳乾媽吧!)。
「算了讓她休息一下好了。」
小雪當時這麼打圓場,但臉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冷漠還是疲憊,那天的小雪不太像平常的小雪,接著她要小龍送她回家,就只留下我和妳,獨處。
我慢慢的餵妳咖啡喝,慢慢的幫妳拍背按摩,我甚至還把手指伸進妳喉嚨裡替妳催吐,就這樣,妳才終於慢慢的恢慢清醒,然後我們慢慢的慢慢的聊著,聊妳的消瘦、聊妳的眼淚、聊……
從那之後妳開始每天夜裡給我打電話,有時候妳清醒有時候妳微醺。
妳說妳真的受夠了失眠,妳說一個人失眠好寂寞,妳說我可不可以陪妳一起寂寞?
但為什麼是我?
妳說妳不打電話給我,妳就會打電話給危險,我想我大概知道妳的意思。
妳說了很多,在深夜裡,妳失眠時,我們兩個人透過電話線獨處時。
並且,妳開口的第一句話總會是:喂!潘裕文!
我真的只是好想再聽妳耍賴似的親口喊我一聲:喂!潘裕文……
真的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