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淡水河旁,石墩座上,他獨自觀察。天空一分為二。上頭覆著昏灰的雲,下方躺著黃橙的霞,老天爺正在邊抽菸邊作畫。雲飄得緩,霞閃得金,而河水拜倒於風的溫柔推送,漾起一座又一座小丘般的細浪。他細聽風吹,不過除了清靜,什麼也聽不到。後方不遠處有遊客喧嘩,右手邊有家庭散步,但一切聲響頓時就歇了,似乎都被河流收納去了。
此時雲層開了道縫,陽光悄悄溜出來,在水面斬出直直一橫橘,令河水閃著晃晃的淚。源源不絕的浪向地平線滾滾而去,掀了這波又噬了那波,剛認識的浪轉眼間便遁入水面之下,再度興起時早已與觀者兩不相識。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們都屬於同一條河。他的目光被從不停息的起伏攫住,河流是浪潮鋪成的綠地,這一秒透亮得像祖母綠,下一秒卻成黯然的墨綠,像要把人旋進去似的,變幻無常。任何一幅微波細浪都像凹凸有致的婀娜女體,同時又似一襲襲輕薄的紗。披著青紗,她們在河中輕湧、徜徉,如同不計其數的山花來回款擺。雲貌似減重了,慢慢朝兩旁張開,其正下方似乎有什麼要冒出來。
不消多久,夕陽的輪廓探頭,落幕般地徐徐降下,橘紅的光芒愈發刺眼,在那遠處的河景灑上大片橙亮。隨著時間推進,日已落了大半,上方的積雲是天花板,而老天爺正在替世界換燈泡,再也沒比這盞燈更熾熱、更明亮的了。河面上的光影擴展如開扇,粼粼波光如漫天星辰閃閃發亮,像晶鹽撒了一地。左前方的對岸有五輛起重機,它們直挺挺地立正,副臂呈四十五度的朝半空彎曲延伸,看上去既像在對即將嶄露整張面容的夕陽敬禮,又像信眾高捧著手,虔誠地準備迎接救世主的降臨。現在,夕陽完全自雲裡脫身,一粒又圓又大的蛋黃懸在天間,暮靄朗朗,彩霞嫣嫣,而燦燦金光就像衝著他來,筆直開了條銘黃大道在他腳邊。他沉醉在爛漫天色中,沐浴在澄淨暮光下,只管通體舒暢,而心神迷醉得清醒。
風停了,浪消了,世界也靜了,一瞬間萬物安穩睡去,只留他一人,以及一雙躍躍映著天光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