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仁》.序幕

2018/07/07閱讀時間約 18 分鐘
二〇一四年,三月二十三日,行政院正門前。
一星期前,本將深刻影響中臺兩岸經濟交流的政策《海峽兩岸服務貿易協議》在內政委員會中進入排案討論,身兼委員會召集人的張姓立委仗著執政黨在國會的人數優勢,不顧在野黨的強力反對,於會中僅以三十秒的時間專橫宣布法案通過。在執政黨鬆一口氣並為法案過審而沾沾自喜的同時,萬萬沒想到這短短三十秒卻燃起了長期的憤怒與反抗。翌晨,各種反此協議的社運團體在立法院大門召開記者會,痛批執政黨的違規及黑箱作業,並於當晚六點舉行「守護民主之夜」,集聚了各領域人士和兩百多名示威群眾,廣場上滿是撻伐與叫罵。九點二十,由於警方以人牆駐守立法院正門,兩百多人的學生轉往位於青島東路的院側門,打碎多扇玻璃門並強行突破十多名員警後衝入黑不見光的院內,強行佔領其議場。約莫十分鐘後,進入議場的學生越來越多,紛紛穿越警方臨時組織的單薄人牆,義憤填膺地高喊口號,要求國會重啟談判。以向日葵作為此次運動的象徵物,期許台灣的未來也能迎向陽光,更要將法案過審的黑箱作業攤至陽光下,「太陽花學運」就此展開。
如今,距學運開始已過近一週的時間,仍不見政府任何正面回應,以學生為首的抗議行動像被冷落的小孩,嘟嘟囔囔地唱獨腳戲。下午時有數位成員坐不住了,開始抱怨起整場學運過於溫和,議場內為求秩序安整的管制又太嚴格,忿忿不平地把氣出在維持現場秩序的警員身上,要他們撤離,甚至爆發肢體衝突,所幸不久後學生領袖出面呼籲大家冷靜,弭平了他們悶燒的怒火。然而,焰火表面上是安定了,暗地裡卻悄悄復燃。
不久,夜幕覆上整座台北,同時也掀開新的衝突。七點半左右,原先聚集在立法院的抗議學生和民眾聽聞不知誰發起的廣播號召,陸續前往行政院,一連串的攻堅隨即引爆。先是有人以預先準備的厚紙板或被單攀越警方設下的拒馬,後來的學運成員也一一翻過行政院大門。一些人在其正門口的長廊靜坐抗議,而一些人則試圖侵入院內。駐守在這的警衛被突如其來的蜂擁人潮嚇得楞眼,隨後立即展開抵擋,一場激烈碰撞在所難免。雙方你一推我一攔,抗議群眾掄起拳頭進攻,警方舉起防暴盾牌防禦,整個廣場爆出怒吼與哀號,喧鬧得像駭怖的廟會繞境。那扇厚實的鐵門是最後一道防線,說什麼也不許讓任何人過去。兩方人馬陸陸續續前來增援,暴動的規模也愈發擴大、情勢愈發緊張。警方形容半圓隊形包圍處在第一線的學生,並在鐵門與廣場間設置割人的蛇籠嚇阻,儼然像在抵禦恐怖份子。抗議學生的情緒隨著時間推移不見趨緩,反而更加高漲,不少人眼含紅光、口吐怒氣的想透過梁柱爬進大樓內,卻由於不慎而跌落受傷。有民眾持著油壓剪到來,一把將阻擋他們的鐵網喀嚓拗斷,使更多抗議人士洪流般湧入。他們高聲喊著加油,把嗓子扯破也在所不惜,如此壯大的聲勢形成一股助力,怒濤般將位於第一線的學生們的奮勇與憤懣推向最前端。他們以躺坐姿向前推進,堅毅地打向警方的盾牌陣。有警員承受不住山穩的推力,一時腿軟,倏地失重往前倒下,好死不死壓在一位學生身上,那學生痛得尖聲呼救起來。抗議群眾自然是不會錯過這機會。說時遲那時快,那警員尚未回過神來,耳邊便已浪起「警察打人啊!這些濫用公權力的流氓!」的叫罵聲,罵聲之大,就連被壓在盾下的可憐學生都嚇傻了。這一叫不得了,簡直是一陣烈風吹上燎原猛火,把現場僵持的氣氛沸到最高點。坐在地上的學生開始鼓譟,又吼又鬧,向弒親仇人索命似地起身對抗,或緊抓警員衣袖,或猛踹防暴盾牌,雙方扭打成一團。眼看情勢不對,警方趕緊調動更多人力支援,不惜指派鎮暴警察前來助陣。暴力衝突中,有的人被打得手腳發腫,有的人身上青這邊紫那塊,更有人早早掛彩而被送醫急救;甚至有位警員疑似殺紅了眼,舉起警棍就想往被按在腿下的學生臉上砸。在場外聲援的群眾也沒閒著,他們不是吼叫就是掏出手機,要紀錄下這人性泯然的一刻,彷彿在拍攝動物爭搶獵物的赤裸紀錄片。拳腳相向是柴,無情對罵是油,圍觀叫囂是炭,摻在一塊使這起警民鬥爭越演越烈,隔著螢幕觀看直播的民眾心裡也竄起朵朵無名火,整個台灣頓時變得好燙。此刻,沒人記得當初的目的,沒人想起就職的誓言,更沒人知道大家平平都是台灣人,行政院前只剩失控的感性和莫名的盛怒。
僵持了一陣,硬是向前擠壓的學生與群眾總算攻破大門,殺進行政院本部大樓,並在措手不及的警方重整旗鼓前,把佔領立法院的戰略故技重施,你拉我推的把裡頭的長桌木椅都挪放到以人牆臨時堵住的大門旁與各辦公室通道上,好以攔阻警方勢力,同心協力的革命精神在此刻凌駕一切之上。學生領隊用無線電或手機遠端指揮動員,不僅呼叫後援,也熱情勉勵每個人固守陣線,別讓出一絲一毫空隙。警方這邊也從被突圍的驚愕中回復,緊急調回警力至此,然而就在支援人員前來的同時,沒進入大樓的抗議學生卻石像般靜坐門前,文風不動,欲擋住員警的去路。原先留在立法院駐守服務的律師與醫療人員也接連到來,現場一度擠滿了三千多人,儼然一小型里的規模。
政府見事態一發不可收拾,終於不再作壁上觀。總統馬上聯絡行政院長並一致同意依法處理,表示抗議群眾已涉嫌妨害公務及毀損公物等罪刑,下令警政署出動鎮暴水車和調派更多鎮暴警力,立即展開驅離行動。此時,仍占據立法院的學運成員則趕緊發布記者會,解釋此次行動並非他們所策劃,而為部分學生自發性的動作,學運領袖沒表明支持或反對,只說道他們對於這次突如其來的占領行動「予以尊重」,也期盼不會有任何傷亡。新聞業者當然也沒閒著,各大媒體一收到警方告知預備驅離的簡訊後,無不火速撰寫新聞稿,連校對不免了,若有錯字就當作沒看到,先發布的先贏。鄰近行政院的各大醫院早已準備就緒,個個醫護人員心急如焚,手都捏出汗來。他們不怕待會驅離開始後會有多忙,只怕在傷患中瞥見自己的親友。
此時,行政院內一片肅穆,先前的沸騰熱血隨著預告驅離行動的新聞稿釋出而急速冷卻,空有大事即將發生的靜默在大樓內流散。滴答、滴答……場內高掛的圓鐘置身事外,幽慢規律地走著,讓會場靜得好吵。屏息以待,沒人敢發一語,哪怕輕輕一咳都會嚇跑幾條兔怯魂魄。直到這會兒大家才明白事情大條了。人人不是低頭凝視地板,就是兩兩相擁並以額頭互觸。他們好多人連畢業旅行都還沒去,今夜就必須與龐大的公權力對抗,高壓快把背脊堆垮了。時空凍結為霜,層層包裹每顆憂懼的心,一點一滴加壓、濃縮、接著膨脹,只消輕碰便會榴彈般爆散開來。有些人不禁陷入長考,自問起來這的原因:他們究竟為何抗爭,而往後的日子又會變成什麼樣?想著想著就落下淚來。在門外苦等增援的警員們心中也紊亂,不時想起妻兒或父母,更疑惑起早前對抗議學生的不滿。這些學生也有家人吧?明明當初是為了保家衛國才進入這行,如今卻像變了調?我們現正守衛的,究竟是什麼?
碰碰碰碰!穩健強力的腳步聲猛地踏破死靜,把籠在門後的學生嚇得全身顫跳,被刺骨寒風穿過一樣。鎮暴部隊終於登場,總人數近兩千名。他們隊形劃一,眼神精悍,頗有職業軍人架式。學生們從暫時的迷靜中驚醒,紛紛起身集合,迅速甩掉盤據滿腦的自我質疑和否定,換上一襲襲年輕人專屬的、不穩定的莽勇。鎮暴部隊隊長以舉手禮向鎮守員警致敬,示意現場交給他們,你們可以先退場休息了。隨後其餘隊員也都漣漪般逐一將手平舉至眉上,蕩出波波敬意。鎮守員警見此景象,不由得全身漫起雞皮疙瘩,整天積累下來的疲憊與無奈從體內決堤,最後濃縮成一粒粒熾熱的男兒淚,涓涓滴落在顫抖的手背上。他們紅著雙眼、抽著鼻子的抬起右手,前臂與胳膊彎折成完美的四十五度,無聲地致上最熱烈的回禮。禮畢,他們向前行,與鎮暴部隊錯身離去。帶頭的隊長不忘在離開前回首懇求,別對孩子太嚴厲,拜託了。部隊長聽罷只以苦笑回應,「我們都只是在做好份內的事,誰不是呢?」話雖如此,部隊長仍舊下令同仁把警棍牢牢鎖死在腰際,要是讓這些棍子出鞘,事後一律嚴懲。
該來的還是要來,該做的依然得做。眾學生在門後靜待,大氣不敢喘一口,比以往參加大考要緊張上數百倍,冷汗像地下水從皮膚汩汩冒出,籠罩全場的劍拔弩張幾乎快把胸肺憋死了。五、四、三……耳朵貼著大門能隱約聽見有人在倒數,情急之下,靠近門邊的學生趕緊把耳朵拆離,以胡亂的手語向其他人表示有人要闖進來了。正當他比到一半──二、一!轟!緊閉的大門瞬間朝兩側爆開,用來阻擋的木桌椅滑飛四處八方,不像有重量似地,場內登時炸出一陣嘩然和尖叫。鎮暴部隊很快地齊步灌進來,訓練有素地輻散,在偌大的會場中專注追獵。學生們六神無主地四處逃竄,見急流般的攻勢撒腿就跑,早些佯裝的稚勇被部隊的正面突襲嚇得沫碎。能避多久就避多久,有的躲在柱子後,有的藏在會議桌下。在密閉空間中你捉我閃的自然是免不了受傷。學生們受驚而瘋狂奔逃,不少人被彼此雜沓混亂的腳步絆倒,不少人則讓地上散放的雜物來了個過肩摔,不是滾下階梯,就是朝前方倒栽蔥。除此之外,部隊隊員也無從倖免,抓人過程中學生猶如被搶劫一般死命抵抗,拳頭或巴掌暴雨似飛向下頷或腹部,人在絕望之際總能使出驚人力氣,這股源自心底的求生意志是連厚重的裝甲都擋不住的。部分學生很快從魂飛魄散的狀態中抽離,轉而捏緊雙拳想奮力一搏,看能不能拚出條自由大道。然而,鎮暴部隊也不是吃素的,哪怕是最低階的隊員都經受過多年風霜,即便他們已堅持不使用警棍,兩方的武力差距依舊天差地遠。有些學生好不容易跑出會場,不料卻給埋伏在外的隊員逮個正著,整個局勢一面倒,簡直是老鷹抓小雞。鎮暴部隊個個迅猛上前,轉眼間便把捨身撲來的男學生撂倒在地。他們一雙雙戴著手套的手是銳利鷹爪,一副副礦黑的頭盔是雄赳冠羽,一箭箭冷酷精練的眼神壓根與老鷹無異,光是被瞧一眼就全身乏軟。驅離行動分成好幾波,首要之務是把闖入行政院大樓的學生先清出場。這點鎮暴部隊執行得十分果快,藉著矯健的身手及專業的訓練,很快把學生們雜亂無章的動線一一突破,剛柔兼施地以現行犯之名逮捕少數學生並同時請求其餘人等撤離。大樓內部的佔領人士清完了,鎮暴部隊接著移師到北平東路,輪到大樓周遭的靜坐群眾遭殃。多數堅定靜坐的學生沒採取抵抗,而是拉著你我的手,死魚般任由強而有力的臂膀拖曳出走。被拉走的學生們大喊,警察違背憲法旨意,草菅人命!
爾後,一些在野黨的要員也魚貫前往驅離現場,說是要來保護學生,沒想到保護的作法是退避至幾公尺外,以大聲公向場內叫囂,斥責警方做得過火並呼籲以非暴力方式處理事情。學運領袖隨後來到,透過在場的記者及攝影機向總統喊話,祈求立刻撤離鎮暴部隊,停止這場漸趨暴力的行動。時間來到凌晨一點半,警方展開第三波驅離。他們計畫從行政院後門為起點、正門為終點,將一路上的群眾全數疏通,另外也特別開了一道出口給自願離去的群眾通行。歷經整整一個鐘頭,警方成功把佔據中庭的近四百名學生架走,但過程中也導致不少人受傷。驅離程序對每個人來說都漫長的像至今為止的人生,走過的當下只記得慷慨激昂,一回過頭才驀地發現有多少苦衷或吶喊被掩蓋在高漲的情緒下。行動依然持續。
凌晨四點,警方正式宣布即將迎來最後一波驅離。此時行政院大樓早已人去樓空,後門和各側門的人群也已驅散完畢,唯獨正面前的廣場上還靜坐著不願妥協的抗議學生和民眾。他們滿臉倦容,就剩一對眼神堅光煥發,繫在額上的鵝黃色布條尾端隨風飄擺。天空紗黑,路燈熙微,空氣冷澀,迎面吹來的夜風令人不禁打起哆嗦。又回到了警民對峙的景象,唯一的差別在於雙方都累到站不穩、睏到坐不直了。場邊的記者群都跑進採訪車裡歇息,跑腿小弟則往返車內和周遭超商,小心翼翼的捧送著暖手的熱拿鐵。難能可貴的寧靜維持了不久,警方派來的鎮暴噴水車就不識相地駛來,揚起靜坐群眾的錯愕跟窸窣的騷亂。聽聞門外動靜,記者們馬上從塑膠椅上起身,一骨碌的彈出車外。他們視線停在噴水車上沒幾秒,便馬上被天空的異相吸住眼球。隨著噴水車到了,天空頓時變得好奇譎,原本黯薄的夜空不見一絲流雲,現在卻在行政院正上方積聚起片片厚雲,層層疊疊彷彿烏壓壓的海濤。雲層越攏越密,磁鐵般引來更多烏雲,增大膨脹,直到變成一張扁平的巨大圓餅。像被人用長棍攪和似的,豐密的雲群開始慢慢移動,徐緩地旋轉、交疊、翻捲,逆時針地盤繞,如一尾陰邪的蛟龍環游空中。溫熱的咖啡從目瞪口呆的記者們十指溜落,灑滿一地透褐,記者們也不管了,通通衝進車內把小睡中的同事鏟醒。一頭亂髮的女主播來不及梳理,衣服拍平拉整就是趿起平底鞋往外跑,一群人手忙腳亂地將攝影器材扛出車外開始直播。廣場前的靜坐群眾和警察看到頭頂幽浮狀的盤桓烏雲也忍不住驚嘆,不少人拿出手機拍照,更多人卻是感到大難將至的不安。有名上班族大叫,兩眼圓睜快盯穿手機螢幕,要身旁的人都拿出手機觀看現場直播。原來,直播鏡頭鳥瞰整座台北,迢迢望去空是無垠無盡的清夜,就只有行政院上舶了一團大黑塊。得知此事實更讓不安的群眾如坐針氈。
此時,警方指揮拿起大聲公發令「開始驅離!」,這一聲令下有如洪鐘敲響,提醒在場所有人驅離行動仍在持續。兩輛白色噴水車沉寂良久的引擎發動了,嗡嗡響得像公牛低吼,車頭燈焰亮螫人,沉穩地從一方黑暗中漸漸駛近人群。車頂的砲管啟動,發出一聲金屬卡榫移動的微響,接著,指揮下令,「水車準備……」靜坐群眾眼睜睜、心惶惶的被動等待號令完成,「發射!」一瞬間,砲口泛出水沫,不等群眾反應,下一秒兩道強力徑直的花白水柱唰地噴出,不由分說地瀑向人群。坐在最前頭的人們被水柱無情的力道刷出兩公尺外,披頭散髮一身濕疼,趴躺在地上久久不起。位於後端的人就比較幸運,還有時間逃出水砲射擊範圍,只可惜有的人跑得不夠快,依舊被水尾掃到腳踝,跟著過度的倉皇一起摔倒。鎮暴部隊抓準時機,進場把昏厥的人攙扶帶走,也趁勢拖走選擇在地上繼續掙扎的人,浸濕的衣物讓他們重得像沙包。水柱力量之大,連數公尺外停成排的機車都被推倒,無故受波及的路樹也被震落片片殘葉。逃至場邊的人群圍成一圈,無助地望著仍在場央頑強抵抗的人們,地面淹成好大一輪,宛如碩大的泳池。突然間有位女人尖叫,外圍人牆中兔出一道小黑影,一個幼稚園女孩急迫地奔向場中央,引得全場或是倒抽口氣或是疾呼不要靠近。女孩的母親心急得快烤焦了,想放聲大喊卻又被緊張噎住,一張素顏的臉眼看要垮掉,雙腿發軟的跪落在地,手摀著臉頻頻自問女兒為什麼要幹傻事。原因只有女孩自己知道。她在外圍看著不放棄抵抗的人們被高壓水柱欺負得瑟瑟發抖,痛苦得皺扭著五官,牙齒打顫的叩叩聲似乎能傳進她尖巧的耳朵,卻還是守在原地與兩隻怪獸搏鬥,於是她想要給這些人秀秀,想要給這些勇敢的大人擁抱,而這一時湧上小小心靈的憐憫成了雙腳的燃料,促使她拔腿就朝水柱範圍內衝。在場不分男女老少,甚至連警察都在叫,頭上的團團黑雲似乎越靠越近,隨著眾人的驚惶和擔憂膨脹而愈發壓迫,傳出轟隆低鳴,彷彿要下起雷雨。女孩毫不猶豫向前衝,警方指揮操起大聲公焦急地要水槍關閉,只是周圍的吶喊、叫喚和水柱自發的沖刷聲讓駕駛員耳聾,打地激起的眩白水幕則遮瞎他的眼。大家都好絕望。當女孩就快跑進場央的人群中時,其中一尾水柱逼近了。眼看飢腸轆轆的水虎就要當眾吞了嬌小的女孩,大家不是摀著臉就是撇過頭去。女孩眼角餘光撞見猛虎了,稚嫩的勇氣一掃而空,瞬間嚇得踉蹌,臉朝下地一跌,檸檬黃的卡通圖案上衣都汙濕了,而水柱緊追在後。不行了,萬一女孩尚未發育完全的柔弱身軀被打到,後果肯定不堪設想。烏雲死神般冷眼鳥瞰,每個人雛鳥般默默禱告。拜託、拜託……水柱咬來。
「躲到我後面!」
忽地,五箭影子閃現,飛躍至女孩身邊,肉身擋下水柱沖擊。烏雲喧天轟鳴,翻攪旋繞的越來越快,能量相互碰撞、推擠,最後達到飽和。而後,世界消聲片刻,時間停了那麼一瞬──咻!天空投下一束光線,衝破了層層積雲,渾厚的烏雲像蛋液被打散,支離破碎地往四周消蕩。光線從原本一人大小的光點,增強為方圓百里的光瀑,碎石子都浮了起來,地面發出巨響,震出一波波砂土漣漪。周圍變得好暖和,太陽似乎把能量都灌注來了,有人欲抬頭仰望神光,馬上被扎得瞇起眼,這光太亮,肉眼無法直視的。任何攝影設備此時都失了功效,畫面一片晃白,記者們無不氣得直跺腳。幾位大媽念念默禱南無阿彌陀佛,雙手緊緊合十,心想佛祖顯靈了。警方嚇得癡呆,個個大眼猛眨,再資深的警員也沒見過如此稀奇的光景。光束在半分鐘內擴散到極限,轉眼間往圓心急速收縮,斂聚成一線光絲,然後化作點點光沫消散揮發,直至殆盡。
廣場上徒留沉靜,靜得連好遠好遠之外的行車聲都聽得到,沒有人知道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時大家想起那個奮不顧身的勇敢女孩,趕緊把視線拉過去,只見女孩安然側躺在地上,一雙潔潤的豆眼又盯著前方。五個人沉睡似地倒在眼前,身上衣物被水柱鑿得破一邊、缺一洞的,不過仔細聽仍有呼吸聲。從震驚中回神的民眾紛紛跑向那五人,大喊著要醫護人員快點過來,你抬我抱得把他們挪到擔架上,請救護車送往最近的臺大醫院。救護車嗚咿嗚咿送走人後,大家再度將注意力轉回廣場。烏雲散了,神光消失了,無名英雄也駛遠了,每個人都好累了。天色漸漸光,世界正要甦醒,拂曉的碧空如洗,讓人看得心曠神怡,逐漸露臉的朝陽更是洗刷掉這漫漫長夜堆積的怨懟。空氣又新又涼,景物全活過來了,晨鳥嬉唱,綠樹款擺,建物都在伸懶腰。原來不知不覺中已經六點了。
警民彼此對望,疲累得一一坐倒,兩手支在身後,懶洋洋地浴著暖暖晨光。沒人願意繼續爭鬥,也沒人想要爭鋒相對。緊握的憤恨被新的一天化解,被人輕輕放下。三月二十四日,清晨六點二十分,驅離行動告終。
十七天後的下午,長達二十四日的太陽花學運宣告解散。《海峽兩岸服務貿易協議》終被鍥而不捨的堅決民意擋下,至今依舊擱置於行政院,想要再度通案看似遙遙無期。此次學運加劇台灣的政黨輪替及更新,民進黨在二〇一六的大選中獲勝,而被視作第三勢力的「時代力量」成了最亮眼的後起之秀;中台關係和以往相比更加緊張冷縮,台灣人民對雙方合作更為抗拒排斥;某些學運成員則投入政壇,振臂疾呼著「自己的國家自己救」。
而佔領行政院當天的奇異景象被稱為神蹟,起初為人津津樂道,電視上、網路上充斥對於那束光與那突然蹦現的五人的討論和臆測,過了幾個月後便乏人問津,好似一道巨浪打在聳岩上,漸次消褪。
HCJ
HCJ
自我介紹是不認識自己的人在做的事。目前大四,面臨延畢危機。你喜歡看的,我寫;你不願意看的,我更要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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