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的地方,一切都是不加修飾的原貌。
在美的感受者眼中,樹葉扶疏,平原高山,都是美。
在相反情感者的眼中,則否。
荒煙漫草,落後寂寥,破敗之相。
帶著這樣的偏見眼光,最直接最現實的,就是對於醫療資源的嚴重不均,感到心驚。
醫師留不住,新血招不來。
儘管這裡有最接地氣的強韌生命力,但,疾病侵害生命的惡力,不是靠簡單「生命力」就能克服。尤其在得知了當地更深一層的地方勢力勾結之後……深深的無力。
而我自己也有無法平息的聲音:「是否就要離開外科了呢?」這聲音日夜啃嚙著我。人在,心不在。
「失魂」,沒有連結感。
日復一日、行禮如儀的應付工作。能捱到幾時?
炎熱的夏季開始了。
之前挨家挨戶宣導著防治登革熱,把人家庭院裡的眾多積水倒掉時,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南境地區開始爆發登革熱的大流行。
這種「前一年暖冬」就會導致蚊蟲死的不夠,隔年暑假大爆發的傳染病,就這樣來勢洶洶席捲了整個鄉下。
倒掉再多的庭院積水,還是無法阻擋自然中水潭、野草間低窪所滋生出的病媒蚊。
大量噴灑的殺蟲濃煙在大街旁小巷裡瀰漫,一個里一個區紛紛有病人倒下,整個急診體系全部瞬間擊潰。
住院大爆炸。
踏進急診處跟病房,滿坑滿谷搭起的蚊帳,五顏六色。
為了防止登革熱病人在院內又被蚊子叮咬後感染其他人,所以要用蚊帳隔離。
學弟妹們看傻了眼,我說:「第一次見到嗎?」。
緹娜:「我...…我以為,登革熱是只有書裡面才寫的古早傳染病」
我笑:「學妹你是外縣市人齁?」
緹娜點頭。
感慨,侷限的視野,讓自己成為井底之蛙。
阿鬼看著東一排西一排搭起的蚊帳突然說:「哈!好像露營區。」
=__=
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周圍人員揮汗捧著一箱箱購進的新蚊帳,忙碌進出。
新增住院病人的速度,快過新蚊帳的添購速度。等待著病床的家屬焦慮又無奈,紛紛打探何時能夠有病房上去。當病房已經滿載時,開始有病患轉去大醫院了。
這附近哪有甚麼大醫院?
我門診想要幫一個乳癌的病人安排詳細檢查,就沒有足夠的大醫院等級醫療資源。捉襟見肘的窘迫,往往只能跟病人道歉,然後轉院。轉啊轉的,就有很多病人逃掉了、躲開了、放棄了。
現在,這些七老八老的老病人,又染著登革熱感染,還能轉到哪裡?一轉院就是要橫跨整個縣市,翻過山,越過長長的跨河大橋,到遙遠無比的醫學中心去。
我幫忙處理轉院聯絡時,一邊心驚——這是甚麼樣貧瘠的醫療環境啊!一轉院就得轉到那麼遠?
我不信邪,電話再把周圍醫院詢問了一遍,果真。
A院:「我們沒加護病房了」…...慘
B院:「我們病房滿床了」…...超慘
最慘的是…...C院「我們只剩一個醫師值班,他處理不來了…...」
震驚萬分中,無聲放下話筒,看著眼前一片混亂,護理師小銘笑笑:「妳不知道,我們這邊都這樣,生不得病,一旦生病了要轉院,病人們也都知道要努力撐過那段長長的轉送路程。」
我:「從這邊開車過去要很久啊」...…我知道,因為那是我每天上下班的路線。
小銘聳肩:「救護車大哥都用飛的,不然路上發生甚麼也是叫天不應。」
我靜下心來繼續撥打電話,心中默默升起了反省,對於自己過往生活周遭坐擁多少資源,視之理所當然,是多麼忽視跟不懂珍惜。
直接就發生在眼皮下。
電話打著打著,一抬頭掃向急診,竟然看到之前養豬的阿梅婆!我驚訝走向她一問,竟然她也中標感染了登革熱!
雖然年歲已大平日一直有在勞動,阿梅婆的精神看起來還好,隔著蚊帳對我笑笑:「啊醫生呀!這沒關係啦!發燒個幾天就好了,只是這次住院不是給妳主治。」,我說:「這哪有甚麼關係!妳把病養好最重要啦!還要回去養小豬捏。」
阿梅婆露出開心的笑,癟癟缺牙的嘴咧好大(́=◞ㅂ◟=‵)
她說:「大拜拜祭快到了! 我家的豬公今年要參賽拿獎牌唷!」
她同樣也沒有病床,我加緊動作,趕快把轉床電話聯絡完,總算輪到阿梅婆上救護。車要出發時,她笑笑的跟我揮手道別。
救護車大哥啊!要安全把阿婆送到達唷!
那陣子不斷的收住院、排床位、轉病人、補蚊帳,急診的人員累倒了,就換病房人員支援,然後咬牙撐了大半個月之後,疫情總算燒退。
那天我在櫃台處看到之前陪伴阿梅婆看診的家人,上前打招呼:「阿婆從大醫院出院了嗎?」
沒想到卻得到訝異的消息!
就在阿梅婆住進大醫院之後兩天,進食嗆到,吸入性肺炎,年老加上登革熱感染,免疫力整個兵敗如山倒,不到一個禮拜就因為敗血症過世了!!
家屬是來櫃台辦理拷貝病例、保險需要,講完欠欠身離開,而我,如同被雷打到般,定格無法移動!
怎麼會這樣?!太突然了吧?意外總發生的比想像中還「意外」!那些被豬撞、豬打針、抓小豬…...等等圍繞著豬主題的趣談,都是阿梅婆告訴我的,明明才不久之前啊!
那些小豬們怎麼辦?
豬公呢?
怎麼會這麼快?
登革熱疫情結束,每日統計重症及死亡人數的疫情會報總算停止,只剩下官網上安安靜靜的統計數字。
但我知道其中有一個數字,是阿梅婆。(心中默禱)
急診業務吃緊才剛紓解,接著就到了這邊一年一度最大活動「大拜拜祭」。
大拜拜是早年為了慶祝神明召回瘟神、賞善罰惡、除病救民,會有非常盛大的慶典活動,大小神轎跟各種隊伍出動,鞭炮鑼鼓不歇,而我是隨隊救護車的機動醫師。
緹娜跟阿鬼:「拜託!學姊!讓我們跟車~~」
我啼笑皆非:「跟這個要幹嘛?」
緹娜一臉興趣盎然滔滔不絕講起這民俗起源跟由來,阿鬼則一臉尷尬,我問他:「妳該不會又被拖著一起來吧?」
阿鬼苦笑,他這傢伙根本被緹娜當成小弟啊!
阿鬼小小聲說:「其實,學姊!我根本沒有想來這麼鄉下的醫院的~~」
難怪。
在大醫院舒適圈內,何必管他瓦上霜,沒有認同,也不須多費力氣去關心。
他將來真的會很辛苦啊(拍拍)
沒想到,到了那天的活動,我們又再次大開眼界了!
見識過那樣的場面嗎?
整個小鎮都像燃燒起來般熱鬧非凡,所有小孩追著花車跑跳撿灑下的糖果、辦桌人員騎著機車穿梭在人家的屋簷跟巷子內來回把一道道菜擺上桌、然後每戶人家都在宴客!
當鑼鼓聲響起時,就知道第幾轎巡到自家門前了!鮮花素果甜品涼飲無限供應、招呼納涼擦汗奉茶全不間斷,然後時間一到「起~駕~」時眾人衝去搶「壓轎金」,一年的庇祐跟幸福都降臨了!
每個巷口都有嗩吶跟南管,路口轉角就見高蹺跟梅花樁,我們一行人都看呆了!
活動最最高潮,是「炸鞭炮」的時刻。
堆成小山的鞭炮堆,時不時會整座點燃,火花四竄、砲聲驟響,迎面而來。
如雷貫耳中,年輕人用背對砲火的方式,圍成一圈逼近中央,頓時火花倏然加劇!因為火炮都炸到他們的背上了!
他們巍然屹立不動,吆喝吶喊,與砲聲相和,場面震人心魄。
阿鬼躍躍欲試,牽著緹娜說要一起去給鞭炮炸,轉身問我?
開玩笑我才不要!(搖頭搖頭)
他們手牽著衝進人群,青春的身影背後炸開了光!
「連——」,令旗翩然而至,人群瞬間分立兩側讓出道來;
「引——」,大轎在不絕於耳的砲聲中緩緩搖曳前進;
「迎——」,所有音量此時達到了最瘋狂的絕頂!
司禮監高唱聲中,轎前吹長角號嗩吶吊鼓齊鳴,禮炮九響,司樂奏響鐘鼓!!
砲聲轟響!!!!
「祭——」,預設立好的最大炮陣跟塔轟然燒起!!眾神與民齊揚首,炙熱暖光照映,笑容跟虔誠的眼神此刻都映出了金黃光芒!
我看到緹娜尖叫著抱緊阿鬼,兩個人已經整臉都是砲灰XD
我看到一旁奪冠的豬公被架在霓虹檯子上咬著鳳梨,裏頭就有阿梅婆親手養大的。
我看到生命變動更迭的起落,生之歡慶必然有著死之落幕。這塊土地上,這塊生我養我的土地上,包容全然概括。
它無私地等著我們去接近去理解、去體會,然後去認同跟陪伴。
它把這種如同鼓聲般搏動的生命力埋進我們的心裡。
我撫著胸口,感動莫名。
真心祝福這裡的所有居民,風調雨順身體健康。
卻又同時深深感傷:「我就要離開外科、離開這一切了」。
不知何時能再見此情此景。百感交集,徹夜未眠,百神夜行的夜晚。
虔誠祈禱,願眾神,賜福,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