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是個平凡的女人,放到人海裡迅即被淹沒到連一個小黑點都分不到的那種。
平凡到我許多年後我還會想起她,想为她说一个平凡的故事。
那時我們剛搬到前不著村、後不搭店的深山大院,「深山」,是為了不擾鄰、「大院」是為了有足夠空間院落。一切,都是為了成就姐的志業:照顧流浪狗。
也許是聽到院中犬吠喧騰、也許是大院看似百廢待興的職業敏感,就這樣,無需中介指路、無需科技媒合,有一天,阿梅直接敲開了我們家的大門,成了定時來清掃的鐘點阿姨。
第一次八卦老木提到「阿梅」這名字,我有點好奇,直問「阿梅」長什麼樣?也許是我對名字帶「花」的女生有刻板印象,我想像中的「阿梅」應該有一張端正堅毅中寫著滄桑歲月的臉龐吧!
老木給了我一個白眼,說:「還能長什麼樣?」言下大有你們這些坐辦公室的懂什麼打工人的心酸啊!小說看多了?
我在家時間不多,真正見到阿梅已是幾個月後了。
一輛舊摩托車停在門口,兩隻套在把手上的大手套好像才剛脫離主人,還很努力地維持住幾分鐘前騎乘的握勢。一隻小黑狗捲曲在腳座上睜著無辜的大眼睛怯懦地看著我。阿梅來上工了!
我進門打了招呼,「還能長什麼樣」的阿梅正一邊作工、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老木聊天。她的人設其實很正常,大概因為常年奔波勞動,長得又黑又瘦,比她那隻小黑狗色階淺上幾階而已,我看不出她的年紀,她的臉上也沒有我以為的那種滄桑啊堅毅啊什麼的,只是平凡、平靜,彷彿寫著:「接受」。
阿梅正說起那小黑狗,說救回來的那天看著好像救不活了,可是熬著熬著也就活下來了,從此就好像有根無形的牽繩似地,到哪都要跟著。
阿梅也愛狗,沒上工的時候就到處救浪浪。山裡的流浪狗多得很,許多家狗被載到山上一丟成了野狗,狗狗衍生,數量越來越多。阿梅家人不樂意她往家裏帶狗,她就往更深的山裡搭建草棚放供野狗睡覺吃食。姐與她聊起浪浪,簡直知己難逢,兩個女人常穿上雨衣相伴前往深山草棚餵食探視,那裡宛如我家的第二個浪浪基地。
再過幾個月,再聽老木帶著唏噓的語調說起阿梅,卻是她去世的消息。我莫名驚詫,一個人怎能走得和突然出現在你的世界裡一樣突然,又一樣激不出什麼火花呢?
據老木說,阿梅與先生不睦,長大的子女也不喜歡她的生活方式,她便長年出外打工、掙錢養活自己。也許是想多賺一些生活費與浪浪的罐頭吧!她常常趕在垃圾車到達前去攔截人們要丟掉的寶特瓶等回收。出事那一天,是她的摩托車與垃圾車爭道,出了車禍。
我聽著這離奇的出事原因問道:「那她家人呢?不提出告訴嗎?」
老木說:「好像家人沒表示異議,不追究了!」
就這樣嗎?同住在屋簷之下的家人,就這樣從這世界消失了?!連一句異議也無嗎?
好怕看透人世悲歡的說書人老木又丟出那句「還能怎麼樣?」來。可是,真的還能怎麼樣呢?與阿梅見過沒幾次面的我、阿梅眾多雇主之一的阿姐與老木,能說什麼呢?
我想著阿梅那形同陌路的家人、想著繫著無形牽繩的小黑狗、想著簇擁歡迎她的深山裡浪浪,更想起阿梅那黑瘦的身影,那彷彿只剩「接受」的臉,她去世當時的心情,是否也寫著「這人生,我接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