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09|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帶你去賞「臉」

電影《最酷的旅伴》

文/夜行迷姐
「88歲的阿嬤偶遇35歲的熟男,兩人一同上路去鄉間旅行,卻蹦出了令人神迷的火花。」
當片頭打破紀錄片模式,以動畫和虛構來撰寫安妮華達和這位35歲型男JR一場場不可能的相遇時,當下就知道,我會喜歡甚至嚮往這部電影的一切。
《最酷的旅伴》(原名Face, Places ),88歲的安妮華達與35歲的街頭藝術家JR兩人開著一台配備攝影和輸出器材的小貨車,在法國鄉間尋找拍照對象,再將影像放大輸出貼在當地牆面上,形成一種另類街頭塗鴉。先不論在肖像重製、拼貼和介入間產生的文本意涵,光是他們因年紀、生命歷程差異,彼此之間充滿逸趣的創作對話與拍攝者間的互動,足以建構成一部幽默卻富饒生命韻腳的紀錄片。
我想不會有人討厭這部片,正確來說,不會有人不喜歡這個88歲、個頭嬌小、留著妹妹頭、頭髮染成雙色、雙腳不太靈活偶爾拄著枴杖卻跑遍法國各地、眼睛模糊眼神卻永遠調皮的老奶奶 — — 安妮華達。在片中,雖然腳疾和眼疾限制了日常行動,但她更加從容自由,也許是因為JR為她帶來無限想像,片頭一開始安妮華達便對著JR說:「既然我們認識了,那就一起來拍部電影吧!」
這就是安妮華達的玩興。上世紀六零年代,在全男性的法國電影新浪潮中,她就用那瞳鈴大、調皮卻堅定的眼睛,走出當代「女性」電影之路。「女性」或「女權」從去年開始似乎逐漸成為顯學。最初接觸「女性寫作」時,很疑惑為什麼要強調「女性」這件事呢?書寫後才逐漸發現,「我」在這個性別的身體裡,被社會規範所箝制地有多深,甚至一直沒發現自己是被禁錮的。「女性寫作」是為了解開父權和社會控制這層層枷鎖,從而誠實地對自我生命做爬梳,解放自己。如此說來,安妮華達是個不折不扣的女性書寫者,只是這工具不是文字是影像。巧合地,最近閱讀的一本書《漫遊女子》中,也提到了安妮華達的早期電影,那些電影多是強調女性在城市的身影,無懼地用生命與城市共存,恣意希望被看見。以這角度來看,安妮華達當然也是位「漫遊女子」( flâneuse)。
安妮華達一直是個發問者,她傾聽也找答案,從早年拍攝女性議題、為女性賦權,她的作品一直勇敢且誠實地面對真實世界。晚年從幾部紀錄片開始有意識地轉向自我,任真地讓「我」成為創作與真實世界中不可分割的一部份。
到了88歲,她在創作中意外地加入JR這位法國年輕藝術家,兩位年齡、風格迥異的忘年之交,同樣有顆玩心。JR永遠戴著墨鏡,沒人真正看過他的眼睛,因此安妮華達在片中不停地軟硬兼施要求他為她摘下墨鏡。JR的街頭攝影塗鴉前衛獨特,意識型態強烈,帶著幽默卻批判色彩,早是頗受重視的視覺藝術家。華達說:「JR實現了她真正的渴望,那就是貼近人們的臉龐。」兩人藝術風格加乘,不見衝突矛盾,反而探索出更迷人、充滿生命力的形式與內容。
我非常喜歡他們所拍攝的幾位女子肖像。有一位小鎮咖啡店的服務生,她是安妮華達的老朋友。當她赤足撐著陽傘的肖像被放大在小鎮牆面上,一時間成了小鎮代言人。女子羞澀,卻是她的一對子女眼中最美麗的媽媽。又或者,他們在廢棄礦區找到唯一居住在此的婦人,她不願搬離這個有著父親回憶的房子。他們為致敬將婦人照片放大張貼在自家屋外牆上,婦人流下淚,華達對她說:「不要難過了,我們是朋友了。」
因安妮華達對「人」和「動物」的關懷,他們在許多以陽性為主的場域中置入被忽略甚至消失的女性或動物身影。有一次,JR刻意帶著華達到他極度感興趣的碼頭去,介紹JR曾經拍攝過的工人給華達。但華達卻將關懷偏向了碼頭工人的妻子們,為她們在海邊塑立了龐大肖像。兩人就這樣一路磨和卻不見衝突,JR不懼前輩權威,偶而挑釁,華達也不怯晚輩年輕氣勢,回以智慧幽默。安妮華達以溫柔,將JR的陽剛尖銳,揉和在生命豐饒中,那像極了午後秋陽滲入,身是沁涼,心卻暖和。
有一幕,當88歲的老奶奶爬不上瞭望台時,她對著JR說:「代替我去看吧!」
JR在片中成為了安妮華達的眼和腳,華達從旅途中覺察了衰老,拾掇了過往,以自身記憶和生命經歷去回應JR的前衛創作。
安妮華達說:「我希望不會掉入記憶的黑洞裏。」
因此,他們為了重現安妮華達早年的電影《法外之徒》中,高達在羅浮宮奔跑的經典畫面,JR推著輪椅,帶著她在穿越羅浮宮,對著眾名畫們吶喊。
因此,他們將華達年輕時拍攝攝影大師好友蓋伯丁的照片,貼在倒插於海邊的頹圮碉堡上,經過一夜海水沖刷,影像消失不留痕跡,轉瞬即逝。
他們在旅途中觀看也被觀看,同時也重新看見自己。拍攝了他人,終歸要映照自我。JR拍下了華達的腳和眼,放大輸出後貼在火車上,讓火車帶著她去更遠之地。
最後,JR為了安慰被高達放鴿子的華達,摘下他臉上的墨鏡,讓她看見他的「臉」(face) ,安妮華達終於達到了她在片中嘮叨不停的目的。
「即使我看不清楚,但我看見你了。現在我們一起看湖吧!」
一直躲在墨鏡後偷窺的JR,終於願意被觀看了。華達的雙眼早就看不清JR長相,但那是JR卸下武裝的柔情,華達獲得兩人平等,是一大勝利。這結尾豐厚了整部紀錄片。朋友問我這是不是刻意安排,我無法判斷,又何須判斷呢,因為看到這裏,我們都被安妮華達和暖男JR給療癒了。
這樣一部打破很多規則的記錄片,該如何被定位,連權威影評都做不到。正如安妮華達的所有電影一樣,她的書寫是無法被歸類。我的確心羨他們自由自在地開著車在法國鄉間找尋一張張臉孔,但其實更嚮往安妮華達為萬物開放的寬容、瀟灑,為她自己帶來各種可能性,無論多少年歲。
我一直汲汲地為書寫、為創作找風格、求定位,反而設限更多,這部紀錄片讓我反思,也許唯有解放、誠實面對自我,不求他人肯定,才能如此隨心所欲。因此「漫遊女子」也好、「女性書寫」也好,安妮華達的確是典範,但不能是規範,這是她影像書寫教會所有女性的事。
最後畫面裡,88歲的安妮華達對著拿下墨鏡的JR,笑容如少女含苞待放,令人心動。是啊,每個女性不論在什麼年齡,都該有這樣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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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迷姐。職業是畫畫,卻以電影為人生志業,因生性孤僻,喜歡一個人待在電影院,有電影院的地方就是故鄉。寫文是為了記錄大銀幕裡帶來的一切體悟與感動。但更想做一個在城市裡恣意閒晃的漫遊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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