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8/05/27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日月潭傳奇|遊記篇I】環潭紀行

月潭尋幽
一大清早,我從台中搭客運到日月潭,在國道六號開通後,高速公路直接貫穿山脈、架高穿越谷地,直切入台灣的核心。比起清代藍鼎元從斗六出發須走兩日,日治時期佐藤春夫從二水搭火車再換台車到集集,還得坐椅轎翻山越嶺抵達水社。現在只要搭客運兩小時就能抵達,感嘆交通發達的同時也覺得少了些探險感有些可惜。
水社碼頭看起來如三十年前的照片,土產店、旅館,排排列在岸邊的遊艇,仍舊是一成不變的觀光想像。
我與同行的夥伴們約定好在水社見面,用過簡單的午餐後,一行人快速略過水社碼頭的觀光氣息,租了單車往月潭出發。單車或許是近代才出現的娛樂,不排放廢氣的環境友善遊覽方式,不過就像是從九族文化村翻山至潭邊的纜車一樣,人工的設施有時候仍與環境格格不入,如純白色架設在水上的橋樑,和沿著潭畔建造的自行車道。
人工浮嶼一落落漂浮在潭水上,種植著水生植物與長草,能用來淨化水質和聚集魚群,也有避免潭中波浪侵蝕潭岸的功能。浮嶼在邵語中稱之為Rizin(河洛語稱之為草廍仔),有天然水草糾結形成的,甚至上面可長出大樹,此外也有竹編植草,人為製造的浮嶼。在日月潭人魚「達克拉哈」的傳說中,因為邵族人過度捕魚導致日月潭漁獲枯竭,達克拉哈便破壞邵族人放置的捕魚陷阱。後來一個邵族勇士跳入湖中大戰達克拉哈三日三夜後,雙邊談和。達克拉哈便教導他們捕魚以及製作浮嶼的方法。現在似乎沒有天然浮嶼了,據說因為怕影響發電廠運作,已經被全部撈起破壞。來到現代,甚至能看到用塑膠桶植草製作的人造浮嶼,達克拉哈的技藝是否總有一天會被遺忘?
不過在唐美君調查邵族宗教時,也記錄了達克拉哈是某種惡靈,會翻船溺人的水精。與目前傳說較廣的水中人魚形象有些差異。
五月的太陽灼灼,腳踏車道兩旁雖然有樹,但無法完全遮蔭。落羽松和不在花季的櫻花看來是為了觀賞而刻意種植,更強調了日月潭的遊憩色彩。我們邊騎著車邊欣賞沿岸風光,一個指標往斜坡上的龍鳳宮吸引了我們的注意。斜坡陡峭,與其用騎的,不如努力把車牽上去。
位在制高點的龍鳳宮供奉道教神祇慚愧祖師,一旁是曾經位在光華島(現稱拉魯島)上的月老祠。1980年代,縣政府因想模仿「西湖景色」,在潭中小島蓋月老廟,前往朝拜者眾多,每年縣府甚至會舉辦集團婚禮。直到921地震震垮了小祠,光華島歸還給邵族禁止登島後,才在龍鳳宮旁重建。
當我們抵達時,月老神像帶著燦爛笑容迎接我們,小廟裡寫著拜月老的規則和供品。但遊人卻稀稀落落,廟宇新修鮮明的色彩與寧靜氛圍有些矛盾。靠近日月潭的眺望台處,一整排掛在欄杆邊的護身符讓我想起歐洲常見把鎖掛在橋上,期盼與戀人感情如鐵鎖長久。但我總會想著若寫在掛鎖上的名字重返此地時,身邊的人還會是同樣的嗎? 或許那也不是重點,而是試圖透過這個儀式記憶當下的情景吧。

水利工程之下
離開龍鳳宮,再往前行,眼前的水域遼闊起來,水色極美,是帶點綠的濃藍,鄧傳安於〈遊水裏社記〉中寫:「水分丹、碧二色,故名日月潭。」但在水利工程後,已不復見。
一座長壩延伸過水面,兩側草地如茵,甚至還有拍婚紗照的情侶。這座長壩是水社壩,與頭社壩圍堵日月潭成為水庫。日月潭這側是出水口,日月潭蓄積的水由此再引至月潭第一發電所(現稱大觀發電廠),利用320公尺的落差來發電。在日潭另一側的大竹湖步道則能看見從濁水溪武界壩引進日月潭的水源,滾滾濁水穿越隧道湧出,可謂是工程奇景了。
二戰時期美軍空拍圖 By Air Force History Research Agency, United States [Public domain], via Wikimedia Commons
在水社壩的盡頭,放置著一座石碑,差點因為我們騎車速度太快而忽略了。
「殉難之碑」,上面排列註記著住址、姓名和年紀。背後的碑文已經磨損地快看不清楚了,最後的署名是昭和六年十二月吉日,鐵道工業株式會社。看來是在水庫整體竣工後才立的紀念碑。我回憶起上次也是為了尋妖誌去探訪美濃的竹子門水庫時,也見到三座石碑刻著三位在工程中殉難的日籍工程師名字,對比之下,這座石碑似乎意外地簡略。
我想起佐藤春夫在日月潭遊記中寫著他被日月潭的宏大景觀震懾的感觸,在水利工程改變一切前,以作家的眼光留下了這般記錄:
「眼前的這個世界,是個大而又帶著無可言喻的寥落感的景色......是一種雄大的地方所特有的奇異的寥落感......沉著而又發散著無可奈何的憂鬱的美感。高貴的人對不幸的遭遇處之淡然的那種落寞感。父祖傳來的寬廣的我家屋簷傾毀掉的那種稍微污髒又令人懷念的感覺。這個由深山以及淺泛而廣茫的水域所組成的大自然......而這個自然的景觀不久將會因電力公司的工程進展,在數年內面目一新——到那時,不管有什麼新的別的美觀產生,但那也不會是今天我所看到的大自然了。」
此刻意識到隱沒在水中的死亡與犧牲,帶來了無可言喻的失落與微揪著心的憤懣不公,我突然發現這趟旅行,我其實是帶著對所逝去的一切的憑弔的情緒出發的,這時我仍不知道之後旅程所見會改變我的想法,抑或是加深這般印象。四周的森林寧靜地只聽得見水波悄悄拍打岸邊之聲,微風撫過林梢。我們在碑旁安靜地坐下片刻,與端立在樹林之間的石碑一起眺望藍綠潭水。
看見向山遊客中心與地景融合的清水模建築,就已經到自行車道的一半了。作為觀光景點,向山遊客中心的外表不甚招搖,簡潔安靜地隱身在岸邊一角。無邊界水池與遠方潭水連成一線,回應著周邊的環境。無稜角的曲線使建築充滿和諧與律動感。
不過作為日月潭的資訊推廣中心,除了作為歇腳之處之外,具有教育意義的日月潭歷史展覽、影片仍顯得陳舊、不夠精緻,乏人問津。日月潭作為國家風景區的領頭地位,不重視風景區的知識展示與教育實在有些遺憾。
在遊客中心旁建了條延伸入潭,用來展望的天空步道,雖然不是第一次走這樣的天空步道,但下面毫無支撐的鐵架延伸至湖中間,有時微微地搖晃還是讓人膽戰心驚。比起在步道底端的大學生嘻嘻哈哈地擠在一起自拍的輕鬆模樣,我小心翼翼地走在通道正中間,下午似乎開始起風了,當平台搖晃的時候,我不禁在心中小聲慘叫。
但美景當前,而且最重要的是,台灣的心臟,傳說故事的核心——拉魯島(Lalu)就在步道正前方。
第一眼看見拉魯島時,只覺得——好小!
聽起來有點膚淺,然而我這麼說是其來有自,在大正一年(1912年)的《臺灣大觀》中便收錄了這張俯瞰拉魯島的照片。與1939年的照片比較,這或許是最能看出日月潭水位上升後的差距。
山川岩吉編,《臺灣大觀》,1912年
臺灣電力の展望,臺灣日日新報,1939年
經過向山遊客中心後,往頭社壩的旅客慢慢變少,更為幽靜。
月潭旁出現沙岸,弧度有如月彎。遠處一艘膠舟向岸邊輕巧划來,兩個蜜色肌膚的少女體態健美,互相拍下對方的嬌笑地上了岸。腳踏車道旁擺放了不少艘現代獨木舟,看來平靜無波的月潭已成為練習獨木舟的基地了。
當我們即將抵達盡頭稍作休息時,忽地一陣雷聲,午後陣雨如花灑般倏地將我們淋濕,只好逃難似地沿原路返回水社。

日潭周邊步道群
隔天我們從伊達邵搭船前往玄光碼頭,五顏六色的遊艇在拉魯島旁恣意穿梭,揚起陣陣波瀾,使得拉魯島周遭的浮嶼也隨著波浪上下擺動。我開始了解,也不禁感到憤慨,為何新任先生媽上拉魯島時需要禁航。當每分每秒都有三四艘快艇行經拉魯島,族人要如何乘舟登島?在嘈雜的引擎聲中,要如何才能感應到祖靈透過水波傳達的訊息?
拉魯島上的怪手
若必須搭乘喧雜的遊艇才能在日月潭中移動,我想著一定還有維持觀光品質以及保護拉魯島方法吧......隨著距離越近,能看到拉魯島上重新種植了茄苳樹,還有台怪手正在施工。日前日月潭風景區管理處公佈了拉魯島周邊浮嶼要畫上日月圖案,再寫上LALU的字樣,完全是無庸置疑的政府機關美學。只希望怪手的出現不等於是開始動工了。
拉魯島頂端是神聖之地,有棵大茄苳樹是邵族傳說中祖靈居住之地。清朝的骨宗反抗事件時,因族人剽悍,漢人為了對抗邵族人而將茄苳樹砍斷,骨宗被殺死後,邵族勢力迅速衰弱。
從湖上看土亭仔
從伊達邵碼頭出發,經過玄光寺所在的半島(Sinaz)與被稱為土亭仔的半島(Puzi)中間的水域,在傳統領域地圖上標記著「Futiz」。水淹之前是近百坪的湖埔地,傳說中長頭髮的達克拉哈喜愛坐在一塊大石上曬乾頭髮。在漢人的記錄中,此地原本也稱作「石印」,部落名稱的由來是因為在潭中有塊平坦的大石頭,像印章一樣。讓我聯想到石印是否就是futiz,達克拉哈喜愛坐在上面曬太陽的石頭呢?
根據記錄,石印舊部落被當時的日本電力株式會社買走土地後,邵族人被遷移到卜吉庄,也就是後來的德化社、伊達邵,這塊「石印」石頭在日月潭電力工程後也沉入水中,之後再也見不到達克拉哈坐在石頭上曬太陽的身影。
土亭仔步道
從玄光寺可搭公車前往剛剛眺望的土亭仔步道,土亭仔在邵語中稱為Puzi,是傳說中白鹿下水的地點。邵族復名運動也曾要求政府將名字改回Puzi。我們來到此地後,看見解說牌上並沒有提到這個名字,只寫著:「北側潭濱是石姓頭目曾經舉辦氏族祖靈祭的地點,南端潭灣則是『石印社』的所在地,但現在已沉入湖底。」
土亭仔步道口
步道口則放置了一個貓頭鷹馬賽克拼貼,意外地,好像沒看到關於白鹿的記載,而是寫著另一個邵族貓頭鷹的故事。故事是這樣的:從前一位邵族少女因為未婚懷孕而被族人責怪,而逃到深山中死去。後來獵人卻發現她化為貓頭鷹,每當族人懷孕,便會有隻貓頭鷹飛到懷孕婦女的屋頂不停鳴叫,像是要婦女多保重身體。之後族人因覺愧疚,便代代告誡不得捕殺貓頭鷹。
不過這個故事就現在看來,只覺得少女死得有些冤枉,而且造成她懷孕的男性卻完全沒在這個故事中出現?我跟夥伴不禁吐槽了一下。
從土亭仔步道眺望伊達邵碼頭
沿著步道走到底,是個小小的眺望台和迷你燈塔,白鹿的故事和舊居痕跡早已湮沒樹林之間。
水蛙頭步道與大竹湖步道
從伊達邵碼頭出發,可沿著潭畔,經過纜車站一路走至水蛙頭步道,再過去的大竹湖步道,因沒有連結,而須走公路前往。
雖然一般說法都認為船隻前頭的四角漁網是邵族傳統漁撈法,但根據李亦園在1958年的調查,邵族並沒有使用大網的習慣,只有小型的四角漁網,在岸邊用手捕魚。且傳統獨木舟也無法在船前安裝這種四手網。這是否有可能是觀光化後產生的說法呢?
伊達邵親水步道平坦輕鬆,沿路可看到用來捕魚的船隻,雖然現在似乎是造來供觀光客體驗,也有些平板船泊在潭畔。在纜車站旁邊,有間特別的柴燒窯烤麵包餐廳,供應非常扎實、沈重的歐式麵包、披薩一類的餐點,特別的是餐廳旁放著一大落木柴,看著店員把木柴一大把一大把地塞進馬賽克磚裝飾的烤爐裡,燃燒木頭與烘烤麵包的香氣十分吸引人。若是時間預算允許可停下嘗試,或外帶一起旅行。
這個墓地歷史並不久遠,墓碑可能是1995年重蓋的。但為何會毀壞成這樣,我猜測可能是因為1999年的921大地震。
往水蛙頭的棧道旁,有個景象猛然引起我們的注意。散落的方形石頭,浸在清澈的水中,看起來像是不知多久遠以前的墓地,被水侵蝕摧毀。這時夥伴在步道旁看到更多的墓碑,我們探險的心情突然大發,跨出步道往草叢裡找去。意料之內地,好幾個墓地不規則地群聚在空地上。我們帶著敬畏的心檢視了一下墓碑上的文字,有些祖籍寫著台灣,加上姓氏,可以合理推斷可能是邵族人的祖墳所在。(註:有時平埔族人漢化後,使用漢人的墓葬方式,祖籍即會寫台灣,或是當地的地名)最早的甚至好像有清代的碑文,已經殘缺不清。這些岸邊的墓地或許已經是幸運的了,不知還有多少沉在水底,無人知曉。
水蛙頭步道和大竹湖步道與日月潭水利工程也息息相關。水蛙頭步道最有名的就是九蛙疊像,是為了讓遊人觀察日月潭水力發電抽蓄水源,而一日之內能造成近兩公尺的水位落差。大竹湖步道則是能見到日月湧泉的奇景。雖然環潭步道只到水蛙頭,但仍值得從水蛙頭步道搭公車,或是徒步前往大竹湖步道。
從武界壩引水入潭的進水口
我們抵達大竹湖步道時已經日漸黃昏,從步道口走下便能聽見巨大如瀑布的水聲,如之前所提,日月潭自濁水溪引入溪水,大量湍急混濁的水穿越地底的引水道,進水口的波濤洶湧,聲勢嚇人,範圍遠比想像地大,我想甚至從纜車上都能夠見到這股強大的湧泉。混濁的洪流如猛獸般翻攪著潭水,一圈圈的漩渦沖刷著深入潭中的木棧道,讓我有些震懾。但轉眼卻見到在蘆葦叢間,許多水鳥棲息,白鷺鷥在夕陽下滑翔覓食。因為濁水溪的泥沙,反倒讓此地成為了適合水生植物生長的淺灘,而也因此吸引水鳥定居。欣賞著牠們滑翔的身影,頓覺悠閒了起來。
BOT的陰影
回到伊達邵的公車會經過一處被稱為孔雀園的地方,跟司機問起孔雀園時,他還好心地提醒我們已經關閉了。孔雀園曾有近五十年歷史,若問長輩,應該都對這曾經飼養近百隻禽鳥的鳥園有些印象。在2016年時被縣府關閉,如今日月潭周邊目前最具爭議的飯店BOT案,就在孔雀園這個地方。
簡史朗曾在訪談中提到耆老曾說:「在日治時代,要到魚池、埔里街上買東西,早上就要划著船到fukaz(現今孔雀園),把船靠在此處讓人上岸好到魚池、 埔里辦事。船即回頭,待到傍晚人辦完事回來,要在fukaz這個地方蒐集草、樹枝點火生煙,告訴部落裡的人說:該划船來接人了!然後,才划著船把人接回去。」
雖然在傳統領域GIS地圖記錄上,fukaz地點與這段記述在不同的位置,但也有可能是傳統領域地圖建置時有誤差。此外,孔雀園舊名filhaw,也是邵族舊部落與潭邊田園耕地,為邵族傳統領域地。若是孔雀園是承載耆老記憶的地方,它同樣也記憶著近五十年來遊人的印象。而縣府是否有權力恣意將其賣給財團嗎?
日月潭周邊各項開發案似乎沒完沒了,但如今也對於環境與開發之間擁有了更多的討論。直到現在,在2018年4月24日BOT案再次闖關環評未通過,是否南投縣政府會知難而退還是繼續闖關,還得繼續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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