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相信因緣,不管是人際關係、求職、教養、旅行或是財富。我常常覺得這個世界上很多東西也許透過努力,堅持信念可以獲得,但是也有很多東西不管多麼努力,多麼照三餐啃《秘密》這本書,終其一生也只能反覆失望。因緣決定人生的方向盤和中途殺出的動物兇狠或溫柔,唯獨剎車可以讓我們放縱,稍事在人生的速度上隨心所欲。人生不好商量,只能在命運面前假裝沒個性,人永遠無法勝天,天不是老天,而是自己久遠劫來的如是因如是果。
好比說旅行,我想在義大利的佛羅倫斯淋一點詩人的雨,卻在海德堡的街頭被太陽擰出一身汗,人生不好控制,往往只能妥協,化內心的箭拔弩張為內斂,也是一種美德。
搭火車往阿姆斯特丹的中途,列車長突然廣播機械故障,乘客必須在鹿特丹換車。到達鹿特丹後,乘客依序下車,冷雨撲面,尖風刺骨,但是我們沒有抱怨,也沒想到要抱怨,天氣不是人為,無厘頭的抱怨只會俗了自己。不過人在異地,彈性比較大,包容力也雙倍,等車的時間特別慢,跟身旁的人也無話可聊,只好看人。歐洲人的臉比美國人的臉挺,歐洲人的腿比美國人的腿長,歐洲人的服裝品味比美國人的服裝品味香,但是歐洲人的嘴很硬,跟美國人排隊無聊就想來一段small talk很不一樣。免聊天對我是好的,我只會聊天氣,下一句是我從哪裡來,然後空氣僵住。在歐洲可以理所當然嘴硬,不用假裝好相處,把自己豎得像一面國旗冷冷的就行了。
重新搭上另一班火車是半小時之後,拖上行李找靠匣門的位子坐下來,驗票員來了兩位,一位臉部線條柔和,另一位不好惹的模樣,後座有位亞洲臉孔的中年婦女拿起相機想跟她們拍照,不好惹的那位拉長臉說,「這裡是歐洲。」言下之意,你的國家如何我不知道,但我確定「這裡」不是你的國家。在美國,驗票員遇到旅人要求合照通常會說好,離開前還祝旅客have a nice day。那是我所習慣的美式文化,卻在歐洲行不通,我替那位亞洲婦人感到臉熱,下一秒,文化性格快速在我心中易位,如果我是那位驗票員,可許我並不希望旅客找我拍照,拍照是出遊心情愉快所做的事,旁人應該懂得分辨並且尊重。列車繼續開往阿姆斯特丹,車廂氣氛輕鬆,窗外的景色稍嫌肅穆,我不斷回想驗票員身上的傲氣,很重卻不討厭,是一種養在專業之上的霸氣,頗獨善其身,頗有距離,卻也拉出了尊嚴。長久以來,我們好像被「有求必應」,「不能被拒絕」慣壞了胃口,養成一種隨時隨地可以對大眾哭訴委屈的玻璃心人類,對照驗票員和被拒絕的亞洲婦這一幕,我突然覺得害臊,好像被拒絕的是自己。
我努力在極短的時間把自己變成歐洲人,變成一個擅於拒絕而且不會感到難為情的歐洲人,適度的拒絕不僅不會讓自己變成壞人,還能給對方一個調整錯誤的機會。就在我變成歐洲人的十五分鐘,列車緩緩進到阿姆斯特丹的中央車站,老天爺正好拉下黃昏簾子又倒了一盆洗街雨,將阿姆斯特丹刷洗得霪霪霏霏,往來的車燈和閃爍的霓虹交錯暈染,像極聲色迷濛的紅燈區,無論怎麼看都看不清楚玻璃罩子裡的女人是妖嬈還是色情。
我們拖著行李走到車站外的計程車等待區,輪到搭載的司機是個年輕人,開著一輛小型房車,可是我們的李行多到需要一輛發財車才放得下,只好放棄眼前的年輕人,匆匆攬下一輛。由於一切的發生太過倉促,年輕司機以為我們嫌棄他的車子,臉色微慍不願離開,我們只好全部擠進車裡,然後被載去遊車河,最後被丟在離下榻民宿頗遠的另一頭,年輕司機說,這裡附近都是單行道,所以要繞路,沒辦法。我們付了十八歐元,艱辛的走了二十分鐘的石板路,雨傘禁不起雨勢澆灌都開花了。後來才知道,從車站走到我們預定的民宿只要八分鐘,知道被唬了之後,每個人的臉都很歪卻無法責怪,因為驟雨阻隔了聲線,我們的道歉他沒聽進去,他的情緒我們來不及聽。如果這是他平息怒氣的方式,我想我能夠接受。
我對荷蘭沒有所謂的事前印象,不像對佛羅倫斯的雨有一種死心塌地的執念,只要讓我淋上一瓢就能與靈感合而為一,隨時隨地神來一筆。風車、鬱金香、木頭鞋、大麻,大體是我對荷蘭的概念總和,至於運河、船屋、歪樓、咖啡、腳踏車、外語能力等豐富的文化底蘊是到了當地才認真體會。我們承租的民宿位在十七世紀環狀運河邊,兩排房子面對面站著,民生用品全在同一條街,車站、大廣場、紅燈區皆在徒步二十分鐘內可到。其實阿卡原先在網路訂的民宿並不是這一幢,出發前半個月收到房東的道歉信,信中說明某些原因,先前預定的房子無法提供,改以這幢房子替代。阿卡說她收到房東的信後立刻上網看房子,收費一樣,裝潢比前一幢高級,立馬接受房東的換屋要求。如果要說一點住房心得,大概是我在歐洲各國民宿經驗的第一名,它讓我感覺像回家,縱然外面下著雨,離家幾千里,但是它有一種魔法、一種家鄉磁場,類似小狗狗貪戀陽光捨不得天黑。待在屋子洗烘衣服一整個下午,一場短暫午覺醒來彷彿身在故鄉。
後來阿卡問我是不是房子太舒服捨不得離開?我想了想,是一股說不上來的熟悉感。那股熟悉感飽滿且真實,就算從此在荷蘭待下來也不會恐懼,但是明明這座城市我對它所知有限,我甚至不曉得荷蘭人如何對付偏酸的咖啡豆,使用多少刻度的壓力才能煮出一杯不酸不澀且口感綿醇的卡布奇諾。還有他們優異的語言能力。我在一家皮鞋店親眼看到一名男店員接待三組不同國家的客人,瞬間轉換英語、法語、西班牙語毫不費吹灰之力,流暢度猶如我的國、台語轉換。說到底,那是我花了大半輩子所學成果,我不曉得荷蘭的學生究竟要花多少時間把歐洲盟國的語言統統刺進語言中樞,會不會抱怨功課很多、壓力太大?
記得抵達荷蘭的第二天,我和阿卡散步到一家裝潢簡易的咖啡店吃早餐,架上有一本時尚雜誌,封面女郎五官清麗,正覺得哪兒看過,女侍剛好端上咖啡,一抬眼與她的俊臉撞上,我大叫一聲,指著雜誌對女侍說,這是妳嗎?她瞄了一眼大笑,她說希望是,很可惜不是,然後轉身用荷蘭語跟煮咖啡的人重述一遍。對當地人來說,用母語對話親切又自然,就像我在台灣,理所當然說國台語,在美國理所當然說英語,但說穿了那是母語,沒有人不會自己國家的語言。荷蘭人的語言能力超出我的想像,所謂精通五國語言的奇人異事在荷蘭只是尋常,語言是生活工具,確保他們能夠在歐盟如魚得水,外貿發展一帆風順。反觀我們的課綱與大考,多少年過去了,歷史包袱還在課本裡糾結,大考方向還在政治不確定,國家像一艘暴風雨裡的大船,船長和水手呼呼大睡,乘客有的不小心落海,有的直接跳海,杵在甲板的人失魂落魄,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活著。
倘若,我是說倘若,駛船的人迷失了方向,船上的人也會跟著迷惘,而少數清醒的人只好另謀出路。站在荷蘭的土地遙念台灣,突然就濕了眼眶。
忘記哪時候在網路上讀到一則關於荷蘭皇家的新聞,新聞上說,開學季到了,荷蘭公主騎腳踏車上學去,文末還附上一張公主笑開懷的照片佐證。當時看到照片忍不住在倒抽一口氣,公主的腳踏車掛著一只大而無當的粉紅色塑膠籃,尺寸、形狀跟台灣菜市場運菜、運漁貨的大型籃子十分相像,隨即我又想起國中時代騎著一輛阿公留下來的腳踏車,車頭掛著生銹歪扁的鐵籃子和燒壞的古早燈,我每天都在祈禱不要遇見熟識的人。截至目前為止,我仍舊無法忘記那輛腳踏車崩壞我的國中生涯,讓我從女孩到女人的蛻變過程留下一個擦不去的污點(笑)。從新聞回神,我暗忖荷蘭公主出身高貴,竟然騎著一輛笑點滿分的腳踏車,更萬萬沒有想到,當初笑人的我很快就發現可笑的人其實是自己。
荷蘭的大城,阿姆斯特丹,滿坑滿谷的腳踏車,像台北滿滿的計程車,共通點是搶快、按喇叭、大爺心態。不過台灣的計程車司機搶快動線已經內鍵,極少數會失手撞車,阿姆斯特丹的單車騎士暢快的騎在規劃的腳踏車道上,對於闖進車道被撞的行人很少同情,如同在台灣,快車道的駕駛人常常納悶機車騎士為什麼會突然出現,還一頭撞上。我曾在一天之內目睹數起單車騎士撞傷行人的意外,不說別人,就說阿卡。那天我們一行人步行前往梵谷博物館的途中,阿卡被一輛高速駛來的單車迎面撞上,剎那間空氣凍結,幸好阿卡天生粗壯又耐撞,拍拍身上的灰塵,沒事。撞人的荷蘭女孩表情委屈,像在抱怨,妳這位亂闖的外國人害我差點摔倒。被撞的阿卡心情壞透,吵著要回美療傷止痛。不諱言,看多行人被單車騎士撞擊的事故,我真心覺得行人的路權薄如蟬翼,就算依規矩走在斑馬線上還是得再三左右探看,除了要小心蝗蟲過境的單車,也要注意三不五時衝出的摩托車和汽車,行人只能夾縫中求生存。移民荷蘭多年的友人呷奔說我大驚小怪,台北、上海、新德里,哪一國的馬路不是老虎口?那我便明白了,荷蘭人是把腳踏車當作摩托車在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和轉彎時的優美弧線感到自豪。在同一時刻裡,行人路權始終至上的美國讓我當下備感溫暖。
暫且拋去單車騎士肇禍的頻率,單車政策其實是被多所稱讚的。荷蘭國土在歐盟圈裡屬小,為了解決壅塞交通和空氣污染,政府鼓勵市民多多騎腳踏車,不管上下課、上下班,溜下孩,到超市購物,統統由腳踏車解決,也因此激發車商發明更多不同用途的腳踏車。荷蘭學生騎腳踏車上下學是常態,大大的籃子用來放書包、教材或其他大件物品,容納空間很足,後座還會加裝防水的立體帆布袋,好應付前一刻風和日麗下一秒淒風苦雨的阿姆斯特丹雨季。台北的U bike很便利,使用上好像沒有十分普遍,大眾交通工具仍然是市民的最愛。我在想,如果那些必須騎摩托車上下學、上下班的學生和上班族改騎腳踏車,台北的空氣會不會變得比較清新?至少車禍的嚴重性應該會降低許多。阿卡說,習慣摩托車速度的人無法適應慢吞吞的腳踏車,那叫由奢入儉難。腳踏車取代摩托車是我個人的發夢行為,台北人講究速度和體面,穿西裝高跟鞋騎腳踏車成什麼體統。不過阿姆斯特丹的街頭全是穿西裝、拎公事包、顏值很高騎腳踏車四處穿梭的帥哥美女,他們究竟成不成體統我不知道,但是私以為那樣的畫面一點也不突兀,反而有一種在時尚裡搭配質樸的美感。
台北小、馬路窄,車子一輛大過一輛,空污一年比一年嚴重。政府努力挖路搭橋炸山洞,三鐵共構周邊房子直直漲,建商笑市民哭,沒有人花心思讓滿街的摩托車變少,讓空氣變好,讓腳踏車實際置入我們的生活而非僅是視覺上的市容花瓶。那是一條很遠很遠的路,在位者沒有耐心也沒有美國時間處理這麼棘手的問題,反正父母官換來換去,人民已經習慣早上吃粥、中午吃麵、晚上有時挨餓,有時宵夜一起來。雖然我遠在美國,但是台灣的一舉一動每天出現在二十二吋視窗裡,人不比較還能當鴕鳥自欺欺人,一旦有了比較才會發現,別人的國家關心的是民眾碗裡的飯七分或八分滿,而我們的國家關注的是長官家裡的碗盤漂不漂亮、貴不貴。
在阿姆斯特丹的最後一天,我們把握週末的農夫市集瞧瞧逛逛。市集沿著河岸一路下去,幾乎看不見盡頭。人家說荷蘭的食物毫無特色,就算吃一百次轉身之後立刻忘記,唯獨醃漬生魚,聽說滋味極美,我還沒敢嚐試,倒是從眾買了好幾盒炸魚,口感很像台灣鹽酥雞攤的喜雙逢。逛了好一會兒,突然看到一個亞裔婦人賣毛毯,攤子上擺滿價格不一的毛牛毯,十五歐元的毯子質料塑膠感很重,四十歐元的輕盈又保暖,忍不住往肩上披,略感寒意的身子瞬間暖和起來,我不禁暗忖這玩意神奇。女老闆說,毯子上的圖樣是中國人說的金、木、水、火、土五行,有特殊意涵,披在身上會健康平安。
我忍不住笑出來,不是笑她的說法鄉愿,而是笑她如此懂我的心。
阿姆斯特丹街頭騎單車女孩 photo by pepe w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