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藏一座秋天的城市

八月中旬的某一天在住家旁公園散步，不經意發現小徑上躺著兩三片楓葉，當下沒意會，繞了兩三圈之後才驚覺，秋天來了。我惱怒秋天像偷兒躡手躡腳，總是在夏末與初秋難以拿捏分明之際把青葉悄悄漆成了琥珀，讓人措手不及。在舊金山灣區生活久了，秋天給我一種幸福與惆悵同時滋長的矛盾感，走在秋日裡，耳際的風聽起來都像離人在訴苦，咻咻咻地把人攜往更低潮的情緒地帶。每年的秋季症頭發作，K便不動聲色的上網訂旅館，數天後收拾簡單行李，直奔卡梅爾尋找救贖。而每每總要經過兩三晚的洗禮才能將這愁緒一縷一縷抽離，直到內心平靜為止。

從聖荷西（San Jose）往南101高速公路到卡梅爾（Carmel） 大約七十七英哩，費時一小時三十分鐘，有靠山和濱海兩種路線可選擇。選擇山線會經過大蒜重鎮Gilroy，一年一度的大蒜節在夏天舉行，知名的outlet商場也在其中。若走濱海，則會經過Santa Cruz和Monterey Bay，兩個臨海小鎮各擁特色，Capitola的七彩童話屋和蒙特利灣水族館更是北加州兩大知名景點。兩條路線我們都走過，我個人偏愛海景，特殊沿岸地形適合走走停停，下車吹吹海風，看看海鳥，繞著繞著不知不覺就進入了卡梅爾。

卡梅爾建立於一九一六年，是一座充滿波斯米亞情調的優雅小鎮，二○一○年人口普查三千七百多人，銀髮族佔大多數，還有不少藝術家生活在此。美國著名導演兼演員克林．伊斯特伍德（Clint Eastwood）以及演員兼童話作家佩理．紐伯瑞（Perry Newberry）都曾經擔任卡梅爾小鎮的鎮長，正是演員與藝術家極具個性的經營方針造就卡梅爾在最適人類居住的評比項目裡永遠屹立不搖。四方湧入的遊客聽說過小鎮的名氣，曾經領略一次或兩次卡梅爾的恬靜和悠閒，還有一股說不真切，日日穿梭在大街小巷，彷彿哪個藝術家遺落街頭的不羈和隨心所欲。更彷彿是一種率真、無拘無束的高質感自由氛圍籠罩其中，我總是忍不住想像前一刻擦肩而過的那位長髮、蓄鬍、牛仔裝的偏瘦男子剛完成一件嘔心瀝血的作品之後漫入街心，然後在某個敏銳的攝影師的單眼相機裡化為永恆。

卡梅爾的主街海洋大道（Ocean Ave.）上的畫廊、糖果店、書店、咖啡館和餐館一家俟著一家，這座遺世而獨立，臨海又靠山，傳統又雅痞的浪漫小鎮吸引世界各地的藝術家長駐於此，他們有時獨自上街尋找下筆的靈感，有時跟朋友在露天酒吧暢談藝術信仰，有時倚在人湮稀少的矮牆抽著雪茄，孤獨又不拖泥帶水的放空。如果說卡梅爾典藏了許多嘆為觀止的藝術品，不如說是舊規矩、舊思維延續了外人眼中「不合時宜」的傳統，有幸免於文明的淘洗和破壞。百年來，卡梅爾拒絕速食連鎖產業進駐，保留不使用門牌號碼的特色，也曾經不允許高跟鞋進入小鎮，若強行要走，則需要申請許可證，更在一九八六年以前全面禁止冰淇淋食用和販售。面對年年湧進的遊客，卡梅爾展現了強硬的一面，對於毛小孩，她卻釋出無盡的愛與包容，對狗極度友善的店家門口永遠置著狗糧與水，室外用餐區幾乎是愛狗人士的天下，人與狗在此地被一視同仁對待。

卡梅爾的街頭很容易看見一種仿涼亭木頭櫃，櫃上疊著不少旅遊指南、雜誌和免費報紙，方便迷惑的旅人按圖索驥。我曾經抽出一本認真研讀，最後又放回去，卡梅爾不大，適合走動的區域已經畫在腦海裡，直走到底是海灘，兩側則是用數字命名的街，每一條街又藏著許多迷人小店、畫廊，以及極具個性的藝術工作室。有一次繞著小街走，發現一條別有洞天的窄巷，比台灣鹿港的摸乳巷還窄，小心翼翼走進去，先是一間別致的小書店，再往深處挺進，一間命名「秘密花園」的東方藝術小店為這條巷子打了句號。因為掩身巷內，店家打造具有天窗功能的蒙古包以利採光，各式各樣的藝術品在自然光下顯得明亮動人，我原以為如此窄巷旅客不多，沒想到小小蒙古包擠得水洩不通，有人站在心儀的藝術品前久久，無視人群來來去去。那種完全沉浸在眼前藝術品的專注讓人感動，就好像一名藝術家透過作品與世界對話，而且有了知音。藝術家該如何壓抑欣喜若狂的心，自在從容地與世人陳述那一份被理解的喜悅！

海洋大街走到底是一望無際的白沙海灘，白沙極細，旅人的腳不斷陷入沙裡，這般難以行走仍阻止不了對海一往情深的人。欣賞海平面的壯美之後，旅人回到大街上，在畫廊的玻璃窗前品頭論足，或者拐進小館吃一頓輕食，識途老馬的人肯定知道『樹屋』，在枝椏交纏的二樓喫茶等待日落，餘暉西盡，再慢條斯理的牽著影子回到旅館梳洗安歇。

卡梅爾的四季熱熱鬧鬧，春天的花牆，夏日的海灘，秋天的畫筆，冬季的雨，她的季節感分明卻不突兀不擾人，只有來過的人方體會。我固定在入秋拜訪卡梅爾，為爬滿全身的秋日愁緒做個簡單的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