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情〉沒有他的以後

妳說相愛的時光太短，而離別的日子太長。妳說以前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竟然會成為訃聞上的「未亡人」。

妳心愛的丈夫在十五個月前離開人世，那時你們才剛新婚不久，他也才剛創業完成，你們還沒有孩子，但有一幢帶院子的房子，還有兩隻可愛的貓和一隻溫馴的狗，兩人的生活優渥又甜蜜，是人人稱羨的一對小夫妻。後來回想起來，妳說那樣夢一般的幸福太美好，美好得不像是真的，美好得讓妳有時會感覺不安，擔心自己隨時會從美夢中醒來。果然世事無常，誰也想不到，只因為一場感冒，竟會引發他一連串的身體惡化，一個壯年男子很快就形銷骨毀，最後竟撒手人寰。

從那時起，妳的眼淚就沒斷過。

妳並不只是為了自己往後寂寞的日子而悲傷，更是為了他如此年輕就離開人世而痛惜，為了他在人生最後的時光裡必須承受那樣的病苦而怨歎上天對他太不公平。也是因為經歷了這樣一場與至愛的死別，妳才知道原來悲傷可以那樣巨大，大到把妳整個人快要壓垮。曾經一起生活的另一半，那個有著心跳與體溫的最親密的人，如今成為一個冰冷的牌位，這樣的落差讓妳在漫漫長夜裡終宵難眠，因此妳哽咽著說：「短暫的幸福原來是以漫長的心痛交換來的！失去的感覺太苦了，我寧可從未得到。」妳也流著淚說，自己以後再也無法快樂起來了。妳甚至嚎啕痛哭，希望上天趕快也來把妳帶走，讓妳可以與他在另一個世界重逢。

親手送走最愛的人，這或許是人生裡最艱難的功課了，但是，親愛的，請給自己一個大大的擁抱，因為妳已經度過那最心力交瘁的一段時光。

最令人難過的其實不是所愛的人不在了，而是眼睜睜看著所愛的人受苦卻束手無策，無法為他分擔一絲一毫的痛，在過去那段反覆進出醫院的日子裡，妳在他面前強顏歡笑，卻在每一個背過身去的時刻簌簌流淚。因此當最後的離別到來，妳雖然為他的英年早逝而心痛，卻也為他終於結束痛苦而安慰。但妳必須強迫自己收束悲傷，因為接下來還有一連串有待處理的事情，他的喪事、他的公司、他的財務、他的家人........如果那樣的時刻可以都可以熬得過來，那麼以後再也沒有什麼是妳熬不過去的。

這也證明了妳比妳所知道的更勇敢，妳的內在比妳所以為的更強大。

失去的感覺雖然痛苦，但曾經得到還是比從未得到更來得幸福。愛是如此可遇不可求，而妳曾經深深地愛過也被愛過，這是得天獨厚的恩寵。夫妻關係不是生離就是死別，若是因為情變而分開，那必須經歷的愛的幻滅，這不也是一種死亡？而能從頭到尾保持愛的完整與深刻，對方縱使不在人世，卻仍在妳的心中栩栩如生，這不也是一種新生？

回想他仍在世的那段日子，妳應該明白，再相愛的兩個人之間還是有著清風可以穿透的空隙，所以妳一定也知道，即使親如夫妻，他還是他，妳還是妳；你們曾經相伴了一段美好的時光，曾經共享生命中夢一般的幸福，但你們終究還是兩個獨立的個體。他在的時候，還是有些妳自己才能明白的空洞得靠妳自己填補，而當他不在的時候，妳面對的是身而為人本質上的孤獨，那也是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的孤獨。

但是妳當然可以再快樂起來，只要妳願意，一定可以再找回對生命的熱情，因此，去學一樣新的東西，去剪一個新的髮型，去開始一段新的旅行，然後，允許自己展開一場新的人生。

哀傷的時刻還是偶爾會來臨，那是必然的，也無須排拒，就靜靜地和妳的哀傷在一起，然後讓它像經過的河流一樣，靜靜地流過去。

他走了，卻成為妳的一部份；他愛妳，因此一定希望妳過得好。所以，好好活下去，這才是紀念他最好的方式。

親愛的，妳會愈來愈好的，為了他，更為了妳自己。或者說，雖然沒有了他，妳也還有妳自己。是的，無論未來妳會不會再遇到另一個可以愛的人，永遠永遠，都要好好愛自己。

親愛的，但願你能在我的文字裡，讀到自己的內心。

彭樹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