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絲汀約我喝下午茶,她看來愁容滿面,心事重重。果然,給盤子裡的鬆餅切下第一刀的時候,她也同時說起最近令她煩惱的事。
「他和任何人都可以有說有笑,就是對我不理不睬。開會時,我看到他旁邊有空位,也沒多想就坐了下去,他卻立刻站起身走開..........」克莉絲汀口中的他是她的某位男同事,「我真的不知道是哪裡得罪他了,讓他這樣對待我?」
但本來不是這樣的,就在不久之前,中午他還常常約她一起去吃飯,如果下班時她事情沒做完,他也會留下來陪她加班。晚上臨睡前,他還會來訊息道晚安。因此她一直以為,兩人之間是有一些未說破的情愫的。
然而,他對她的態度忽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也不知從哪一天起,他不再與她閒聊說笑,除非公事不會與她說話,說話時也不看她,那種冷漠令她無比難受,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問他究竟怎麼回事?情人分手該給個理由,但兩人之間還處於曖昧期,並沒有進入男女朋友的層次,有些話也就不好挑明了說,卻也因此而更令人折磨。
分手雖痛,至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而且只要看不見對方,一個人安靜地療傷,再大的傷痛也有漸漸復元的時候。但什麼都還沒開始的關係,要她怎麼問呢?最痛苦的是,她還不能不見到他,畢竟兩人同在一個辦公室工作。
我知道克莉絲汀對這位男同事原先是懷有某種期待與心動的,所以這樣的狀況必然令她暗自心碎。本來可能發展為戀愛的關係,忽然被放入冰箱冷凍成冰,讓她滿心都是問號:他究竟是怎麼了?
「真的太奇怪了,一個人怎麼會忽然就變了?怎麼會那樣說翻臉就翻臉?可是,可是根本什麼事也沒發生啊!」
說著說著,克莉絲汀已經把她面前那盤鬆餅切成了碎片。
我了解她的困惑,因為類似的困惑我也有過。不,不是類似的困惑,而是更深的困惑。
本來以為很了解、很親密的人,忽然在一夜之間變了,變成一個好像從來不認識的陌生人,有著你看不懂的表情,說著你聽不懂的話語,那種感覺很不真實,很像在做噩夢。
是中邪了嗎?是被誰下藥了嗎?是哪一個夜晚在熟睡中被外星人悄悄捉去解剖進行生化實驗了嗎?總之,眼前這個人,已不再是我原先熟悉的那個人,也許他已在另一個維度歷經了一場異次元旅行,回來的這個人不是他,而是從眼神、靈魂到腦波都被置換了的另一個人。這個人從此成為一個謎,或許說,一種我完全不了解的外星生物。
我也曾有滿心問號的一段時間,那段時間很長,而我無法問別人,就只能問自己: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他會那樣對我?
後來我才慢慢明白,其實我們真的很難全然了解一個人,即使與某個人在一起相處了很長的時間,他也還是對你隱藏了某一面。就像月亮一樣,你以為已經看過它所有的陰晴圓缺,但你其實從未到過月亮的背面,然而也許那才是月亮真正的樣子,畢竟先前它所有的光輝都是太陽的反射,月亮自己是不會發光的。
一旦到過月亮的背面,體會過那樣的冷寂、陰暗與荒涼,所有朦朧的美感就消失了。
可是,或許只有看過一個人的另一面,才算真正了解這個人吧。我也總算懂了,並不是我做錯了什麼,甚至不是他變了,而是那樣的背面其實本來就是他的一部份,只是我從不知道而已。
或許也唯有真正的了解,對於一切的發生也才可以真正地釋懷。人類歷史如此長久,卻直到1969年才第一次登陸月球,而我們又要用多少時間才能真的了解一個人?即使那樣的了解帶來了摧毀性的幻滅,但寧可幻滅,也比繼續誤解下去好。幻滅雖然痛苦,畢竟是成長的開始。人類如果從未到過月球,就無法對宇宙進行更深刻的探索。
也許許多時候,我們連自己也不能真正了解。就像克莉絲汀,她真的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傷心嗎?
「妳真的那麼在乎他嗎?」我問。
她一怔,放下手中的刀叉,撐起下巴,臉上有著若有所思的表情:「嗯,問得好。」
沉默了許久之後,她說:「我想我比較在乎的是我的自尊吧。我的傷心在於,怎麼可以有一個人那樣對我?唉,我不能接受的是這個啊。」
至於他的態度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轉變,其實也不難理解,因為現在的他和另一位女同事走得更近,所以把發光的那一面給了別人,把背光的這一面給了克莉絲汀,是的,他正在用一種無情的方式斬絕兩人之間原本若有似無的情愫。這樣的做法很傷人,但我為克莉絲汀慶幸,至少一切都沒有真正的開始,這個不成熟的男人不會再有機會更傷她的心。
克莉絲汀端起飄浮著玫瑰花瓣的玫瑰歐蕾慢慢輕啜,臉上的愁容淡了。我知道,她會漸漸看開的。
而我在想,也許我也有月亮背後的那一面,只是我自己從來不知道而已;我並不怕自己有那一面,怕的是那一面會傷害了別人。但願我能永遠善待每一個人,但願我永遠不會給別人帶來痛苦,所以,如果我真有月亮的背面,那麼,保留給我自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