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腸小徑裡,一名身著暗色長袍的年輕男子踩著月色,低身走入破舊小廟。在男子踏入廟時,老舊的神像突然微微一動,屋內瀰漫起一陣金霧,朦朧之間,一名穿著素白衣裳的嬌柔女子悄然現身,低身一福:「恭候多時了,池大人。」「春姑娘,就免了那些俗禮吧。」女子這才起了身。
「今日同之前的龍井茶,可否?」「不了,今夜將要啟程,想飲些鐵觀音醒醒神。」
鄰近的海港今夜異常的熱鬧,鞭炮聲四溢、人聲鼎沸,正在舉行三年一次的祭典盛事。他倆含笑的看著在這座島眷顧多年的人們饒富生命力的模樣。路燈亮起的暈黃燈光,在兩人的臉龐上渲染開來。茶湯透著光亮,水波盪漾。他忍不住望向春姑娘細緻柔美的側臉,想著初識之時也不過是百年之前了,莫名的感慨起來,卻又慶幸能如同從前。終生未能娶妻生子一直是個遺憾,但他並不想打破與春姑娘和諧的現狀。思及此,內心卻又隱隱有股煩悶躁動,手指不停的在瓷杯摩娑,指尖也染上餘香。
春姑娘感受到被注視的異樣,不禁轉過頭:「池大人,怎麼了?」他像個做壞事被發現的孩子一樣,措手不及的慌亂模樣全被春姑娘看在眼底,使她忍俊不笑。
「從那之後,也過了上百年了呢。」為了掩飾尷尬,便故作深沉的輕啜一口茶。「池大人是說…與陳永華大人相識的那一日嗎?」他硬生生的轉移話題,卻說的讓人摸不著頭緒。春姑娘不解的回問,他也拉不下臉解釋,只好順著春姑娘的話說下去。
「是啊!說起來,當年我還是個氣焰高漲的臭小子,竟然在接獲諭令後,毫不客氣的叫門踢館,大搖大擺的表明要取走性命,活像是個土匪似的!」「池大人竟然也曾經有過這種年少輕狂的時候啊!」春姑娘掩嘴而笑,卻遮不住眉眼間滿滿笑意。
實在不得不說,春姑娘頰上淺淺的梨窩煞是好看極了。
「可不是嗎?但在遇見妳之後,我的脾氣可是收斂許多了。」「是啊,池大人近幾十年都非常安分呢!」他長嘆了一口氣,「直到現在,我還是會害怕。妳倒下的模樣就像個噩夢一樣……」拿在手上的瓷杯無聲的裂了縫,茶水滲著縫隙珠滴落,所幸早已經涼透了,並不燙手。春姑娘悄悄的取走並換上新的茶具,重新再添了一杯熱茶。
「妳還那麼年輕,卻被我的衝動殃及無辜。」春姑娘恭敬的奉上新茶──溫潤的茶水入喉回甘,鼻腔滿溢香氣──「天命如此,不該強求;但是也多虧了池大人的強求,所以小女又能重新有個安身立命之處。不該是誰都能有這樣的幸運。」
當年了斷陳永華性命之後,他奉旨在這座逐漸興盛的小島上常駐下來,大部分時候都是進入深眠狀態。某天被身體劇烈的疼痛驚起,卻見四肢鮮血淋淋,一股怪異的力量正從外部狠狠破壞設禁制。他飛快的循著被破壞的禁制,找到了破壞源頭──一群不懂禮節的異邦人,正用粗暴凶狠的方式剷除他的力量──無禮的侵略者徹底激怒他,殺紅眼的在這個無處可逃的小海島上捲起一陣又一陣的惡瘧疫風, 人們不敵疫病的侵蝕,紛紛地倒下。他遊走在一堆又一堆斷了氣的屍體中,享受殺戮的快感。
在赤紅、金黃的頭顱下一綹漆黑吸引了他的目光,渾渾噩噩地翻開粗重的遺體,病弱的少女臉面潮紅、喘著粗氣,離大去之期不遠矣。她伸出枯瘦的手觸碰他,冷透的手溫使他打了個激靈,一瞬間渾沌的思緒開始變得清明。殺意如潮水般消退,他認出眼前的少女──是一直都在為神明服務的「巫者」──顫顫地伸出手環抱住少女,因病折磨而瘦得不成人形,骨頭磕磨得令人難受。
「還好,您回來了。」女孩滿足的笑靨狠狠的刺痛了他,來不及說點什麼,她便溘然長逝。他不想、也不敢承認,妄忽職守的殺害了應該守護的島民,甚至連重要的巫者都被他波及!
為了彌補罪過,負荊請罪的向玉帝請求罰責,以換取少女巫者能以另一種方式再存人世。玉帝准許了,在贖罪後歸來,卻發現玉帝竟把少女放在他的領地之內。他不敢猜想玉帝為何如此安排;更不敢試探她的想法。茫然無措了幾十年,終於鼓起勇氣走向那間小廟,膽怯緊張的踏門而入,迎面而來的是少女溫暖的笑容和淺淺梨窩──「恭迎池大人,小女名為春。」──困窘幾十年的心緒被熨燙而撫平了。
自此他總是故作無事的路過姑娘廟,就是為了一嚐春姑娘親手沏的熱茶和幾句家常閒聊,素日的疲憊勞累總能一消而散。而在意識到自身對春姑娘異常溫柔的情愫時,已經放不開手了。
「幸好我們還能這樣坐在一起。」他不知不覺將心中的感嘆傾口而出,卻驚覺自己的失言,所幸海港邊的銅鑼鼓聲愈漸響亮,春姑娘正好若有所思地望向吵雜聲來源,並未發覺他的不對勁。整座海港點起了無數緋紅燈籠與各色旗幟一路向海前行,如江河似的匯合集流。
正當他思忖著自己是否逃過一劫時,猛然的,遠處的吵雜聲嘎然而止,只剩下強而有力的鼓聲敲響迴盪整座天際。卻聽見春姑娘語帶羞澀的開口道:「小女很慶幸,能與池大人再度重逢……」他的心跳彷若在鼓聲上顛簸,一下又一下的重擊著胸口。
最後的鼓聲結束,船即將啟航,還未能聽見春姑娘的答覆,他卻不得不離開了:「我必須告辭了。」眷戀不捨地望向春姑娘:「同樣是鐵觀音,我還是只習慣妳沏茶的味道。」伸出手欲將她擁入懷,卻硬生生的被心中的禮教制止──怎能為了一己之私,使春姑娘清白的名節有了污點!──滯在空中的手顯得徬徨尷尬。春姑娘站起身來,嬌羞的投入他的懷裡:「池大人下次歸來時,小女也會備上好茶的。」
那一刻,他激動得無法言語,兩人緊緊的相擁而泣!在歷經遙遠時空,跨越生死之間,兩人的心意終於契合。「我一定得走了。」兩人淚眼相看,依依不捨的放開春姑娘。「祝您一路順風!」她梨花帶淚的笑靨使人揪心不已。「等我回來,咱倆就成親吧!」他抬手拭去春姑娘頰上的淚珠,並重重的允下了承諾。
黎明的天空泛起魚肚白,熾熱的焰火使天空染上灰濛的色彩,春姑娘淚眼漣漣的倚著門框,目送池大人正氣昂然地走入王船中,一襲暗色長袍逐漸被染上橘紅光火,直到背影被吞沒為止。一陣狂風襲捲而來,紙花碎金隨風飛起,落英繽紛,人們此起彼落地發出驚嘆聲。趁勢崛起的火勢轟然吞噬整座王船,矗立天際的煙霧直達天聽,在眾人的目送下──出航。
備註:
1.「池大人」:《台灣府志》中記載,在明鄭時期有名流浪行客,自稱「天行使者」,前來拜訪陳永華,陳永華雖然疑心,仍盛情款待,陳永華稱之為「池大人」,卻沒想到這位天行使者竟是厄神化身(也有瘟神一說),造成惡疫流行,從此東寧王朝逐漸衰敗。「池大人」也是王爺千歲信仰的一部分,本名為徐春生,傳說他在擔任知縣時,天地派人在龍潭池投疫藥,意圖懲罰作惡的村民,卻被他以代放為由,騙得瘟藥自服而亡,朝廷知其善行封他為徐王爺,並取龍潭池的「池」賜姓,玉帝則封他為「代天巡狩」。
2.「春姑娘」:姑娘廟裡的神靈有各種稱呼,而「春姑娘」只是其中之一的稱呼。文中的「春姑娘」是引用在《福爾摩沙紀事:馬偕台灣回憶錄》裡提到一名具有神通的淡水少女,病死之後被信眾奉為「仙女娘」。
3.「送王船」:王船信仰是臺灣重要的民間信仰,在祭拜瘟王「王醮」中,有送王船的習俗,即製作一艘王船,讓其隨波飄流出海,以期將瘟疫驅逐出境。西港慶安宮鑒於年年放王船,所費不貲,因此便首創將送王船的儀式改為「燒王船」,一般俗稱流放王船為「遊地河」;將船焚燒,讓灰燼升天為「遊天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