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如謝,墜向橋頭月。
乍暖還涼輕寒夜,擬似笙簫清越。
挼來不是梅花,何事冷處偏佳?
落盡人間富貴,一瓣別有根芽。
康熙十二年正月十五日上元節,北京城按照慣例解除宵禁,放燈五日,平民百姓不分男女老幼,都樂於出門玩耍,觀燈之餘,也看熙攘遊人。
這日天黑之後,朝陽門外幾條大街密密張掛燈籠,極是璀璨亮麗,連樹上都掛滿了燈,又飾以金銀流蘇,與燈光相映,真好比稼軒詞中場景,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店家點的多半是紗紙燈籠,略顯朦朧模糊,講究些的是琉璃燈籠,晶瑩剔透,上繪各種圖案,有的畫西遊水滸,有的畫鍾馗捉鬼或八仙渡海等民間故事,因燈節期間出遊婦女眾多,還有不少燈籠以美人花鳥牡丹西廂等才子佳人故事為題,看得人眼花撩亂。
先前京師連日大雪,到上元當日清晨才放晴,如今滿街積雪皚皚,許多人走得冷了,便到街邊店家熱呼呼吃碗元宵驅寒。朝陽門外大街上,一家茶館門口站著一個勤行,在街邊獻殷勤拉攏,見二男一女三個年輕人牽馬走來,俱都衣飾華貴,便開口熱烈招呼:
「兩位爺、姑娘,要不到小店坐坐?天冷著,我們這兒有茶博士伺候好茶,有紅爐備著各色糕點,有卷酥、油糕、桃酥、棗花兒、幅兒酥、果餡餅、蝴蝶卷子、七星典子,餡料有山楂、玫瑰、青梅、白糖、豆沙、棗泥、椒鹽、葡萄乾,總共八種,要甜有甜,要鹹有鹹,總不教您失望,比單純吃糯米元宵有意思得多。」
當中一人向茶館內望去,見外頭是開敞茶座,後頭一道長廊,左右都是單間雅座,大節下門口竹簾都換了艷紅布帘,與滿屋燈籠相映,既朦朧又不失亮麗。他再抬頭一望,茶館門上題匾「茶烟落花」四個端方正楷,大門左右貼著對聯,上書「松濤烹雪醒詩夢,竹院浮香蕩文思」,墨色新鮮,頗為精神,便回頭問道:「要不要到這茶館裡坐坐,吃吃熱茶,袪袪寒?」
這年輕人是兵部滿尚書明珠之子成德,臘月才過十九歲生日,秋天裡已經中了舉,如今就等著二月初應會試。他原是每日閉門讀書,只因母舅班進泰闔家從盛京來省親,這才放下功課,陪著表哥穆楚和表妹芙格同來朝陽門燈市湊熱鬧。
那勤行聽他說滿語,想他三人滿洲貴介子弟,囊中必有銀兩,面上口中更是殷勤。成德微笑聽勤行絮叨個沒完,等著三人當中居長的穆楚拿主意,忽聽街上叫喊之聲,回頭一看,街心一個女子揪住一人,正怒聲斥責:「下流!趁著上元燈節毛手毛腳!當你姑奶奶好欺?現下就讓大夥兒評評理!」
那男人似乎醉了,當街被拉被罵渾不在意,反而開懷笑道:「哪兒來這麼俊俏潑辣婆娘?給人摸一下怎的?你越罵,爺越是心癢!」他輕易掙脫女子之手,更往對方身上摸,成德見街上眾人俱都向旁閃躲,大約不願多管閒事,正想上前相助,忽聽樓上有人極其爽朗哈哈一笑,說道:「上元佳節,閣下在大街上調戲良家婦女,不怕給人扭送順天府?」
醉漢弄不清是誰說話,只一逕涎皮賴臉,口中哼哼唧唧:「順天府?順天府府尹是我二叔,就扭我去也無用。」
成德抬頭一看,茶館二樓窗戶大敞,一個英俊青年倚闌而坐,頭戴暖帽,全身裹在一件羊皮斗篷裡,只一隻手露在外頭端著茶碗,正好整以暇吃茶,聽醉漢如此回答,微微一笑,忽地將茶碗向下一摔,在醉漢面前砸了個粉碎,隨即翻身越過闌干,縱身下跳。
街上眾人聽說這醉漢是順天府府尹劉元慧的姪兒,都竊竊私語,恐怕這開口打抱不平的人要收手,不想他竟從二樓一躍而下,安然落在凹凸不平的雪地。只見這人踱著小方步走到醉漢面前,斗蓬一扯,露出一身鮮亮石青緞面裘皮長蟒袍,前胸後背兩肩及腰帷俱以十色絲線掐金銀精繡明黃行蟒及祥雲海水,披領及下裳表以紫貂,赫然竟是御前一等侍衛冬禮服。
青年見醉漢被他渾身上下不奉特旨不得穿戴御用禁物嚇傻了眼,便笑道:「你是劉君卯的姪兒?劉君卯正三品文官,我正三品武官,他是天子腳下京兆尹,我日日御前當差,才從保和殿御宴下值。我親自送你去順天府,諒他不敢縱你。」
醉漢此時已是嚇得酒醒,跪在地下連連告饒:「我知錯了,再不敢犯,大爺高抬貴手、高抬貴手。」
那青年將地上積雪往他臉上一踢,喝道:「還不快滾!給我收斂些!再讓我遇見,非送你給叔叔管教不可!」
那人顧不得拍去滿頭滿臉的雪,慌忙起身,在街邊眾人轟笑聲中踉蹌跑走。青年四下一望,原先被調戲的女子已不見人影,便向茶館走去,塞了一些銅錢給門口那勤行,笑道:「對不住,將你們茶碗摔了。」
勤行接了許多銅錢,卻一臉難為陪笑道:「爺,那茶碗是江南釉料翠毛藍,如今可不好物色。」」
青年聽他信口胡扯,索性扔去一塊碎銀,笑道:「翠毛藍?我家裡還用著正經官窯青花呢。」
成德見那青年是御前一等侍衛,又才從保和殿御宴下值,便上前搭話道:「閣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教人好生欽佩。」
青年打整斗篷,正半側著頭繫帶子,聽人問話,並不抬頭,答道:「打發這種街頭無賴,還犯不上拔刀。」
成德問道:「冒昧請教,閣下可識得御前三等侍衛曹寅、曹子清?」
曹寅出身內務府,曾與成德同在上書房侍讀康熙,自小在明珠府玩慣了,和成德情逾手足,且是康熙乳母之子,與皇帝情分特殊,雖然年僅十六歲,已是授了御前三等侍衛,平日在乾清宮當差。那青年聽成德提起曹寅,略感意外,抬頭見成德十分斯文之外還有一股英氣,登時大起好感,笑道:「我與曹子清一處當差,自然相熟,他也才從保和殿下值。閣下既識得曹子清,請教高姓大名?」
成德道:「在下成德。」
那青年拱手笑道:「原來是明中堂的公子。在下張英奇。」
成德聽此人便是康熙九年大名鼎鼎的武狀元張英奇,據稱飛馬之際尚能百步穿楊,狀元及第後,康熙一授便是御前一等侍衛,當年轟傳京師九城,連忙拱手回禮道:「閣下便是張靖少?久仰大名,時時聽子清說起,今日有緣得見,可有幸一處吃茶?」
張英奇一眼瞟見他身邊還有一男一女,便答道:「如此良宵美夜,若能同桌飲酒,確實愜意,只恐怕你另有月下花前,不好讓我攪了。聽子清說,你今年中了進士,皇上便要授御前侍衛,如此也與我一處當差,來日方長了。」說著挑眉一笑,轉身便走,長斗蓬被夜風吹得微微飄蕩,一雙玄色高靴踏在白雪之上,甚是瀟灑。
|| 未完待續 ||
《垂楊相思樹》是個漫長的故事,每一章都以一闋詞起始。這第一章開篇的《清平樂》是我讀成德一闋《采桑子》後的抒發。他的詠雪花詞寫道:「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這闋詞可能寫於康熙十七年他護駕出塞之時,也可能寫於康熙二十一年他奉旨出使外滿洲期間。詞人選擇《采桑子》詞牌輕快的音韻,譜成出人意表的複雜情緒,雖輕猶重,似重猶輕,在萬里雪原的背景前定位他自己的人生,熟料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