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美細緻的溫飛卿詞

接下來幾位作者可能大家比較生疏，因此讀起來比較不會有前面幾篇哪麼有感覺。這也是我一開始先找了幾位大家耳熟能詳的作者及作品，讓大家先對詞有所體會，甚至回憶起當年接觸到這些作品的情境。只有先不排斥這類的作品，我們才有辦法繼續讀下去。

古文之所讓人望之卻步的原因之一，就是文字背後是隱含著歷史故事的，也是我們平常說的典故，像是之前看辛棄疾的文章，「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這句話中的長門事就引用了漢武帝時代的一個故事，如果對這典故不熟悉，當然就讀不懂作者的用心。

我們接下來要介紹的幾位晚唐五代的作家(包含之前的李後主)，是把詞從歌酒筵席哪種空泛的歌詞，轉變成可以傳達內心深處哪種最幽微情意的過程，而為了要含蓄委婉，當然就會需要用到比興寄託的方式來書寫。比，就是比喻，你心中已經有了一個想法，透過外在的事物來傳達，是一個由心及物的過程；而興，就是感發，你看到某種情境後，引起你心中的感動，是一個由物及心的過程，「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就是看到花的衰敗而產生的一種感慨。

因此在欣賞文學作品當中，聯想就是一個很重要的方式，這牽涉到文字的語碼(code)，當你看到某些字詞的時候，自然而然就會聯想到某個含意，比如說胭脂，你自然地想到化妝；看到水，就直覺地反應是在感嘆時光的流逝，這是論語裡面，孔子站在河邊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現在我們來介紹「香草美人」與「美人遲暮」這被經常引用的傳統。時間回到戰國時代楚國的屈原寫了流傳千古的《離騷》，裡面有一句話

「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

以「蛾眉」作為美女的代表，後來文學作品更把「蛾眉」引申為有志之士的一種託喻，所以畫眉就是一種自我的修飾。哪為什麼女子就一定要畫眉呢？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在封建社會裡面有所謂的三綱五常，三綱是君臣、夫妻、父子。以夫妻來看，女子在封建社會裡是沒有獨立的價值與人格，必須依附在男子之下，只有取悅男子，她的生命才有價值與意義。但是如果我們從君臣的角度來看，一般的男子就變成是臣妾了，男子的生命意義就在於皇帝有沒有重用他，他被選擇、他被拋棄、他被貶謫到外地。所以你會發現，「怨女思婦」的情況永遠存在，士大夫被貶謫到外地的時候，心中難免有怨言，但是卻又希望自己美好的才華可以讓皇帝再度重用，因此不斷思念著遠方的天子。

鋪梗鋪太久，溫先生在吶喊要出場了。

溫庭筠，字飛卿，晚唐人，生卒年不詳。唐初宰相溫彥博第六世孫。《舊唐書》記載：「好逐弦吹之音，為側艷之詞。」自幼才思敏捷，據說考試作詩要押八韻，雙手叉在胸前構思，換手了八次而寫成八韻，時號溫八叉。溫飛卿考試運不好，所以一直都做個很小的官職。溫飛卿詩詞俱佳，以詞著稱，雖然思想意義上雖無較高的價值，但在藝術上卻有獨到之處，歷代詩論家對溫庭筠詩詞評價甚高，被譽為花間派鼻祖。《花間集》收溫詞最多達六十六首，可以說溫庭筠是第一位專力倚聲填詞的詩人。填詞，就是把坊間的流行歌曲，填上自己想要的歌詞，類似我們現在改編流行歌曲的歌詞。

清朝譚獻在《復堂詞錄》的序裡提到：「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意思是作者當時在寫作時，可能沒有這個意思，但是你讀了作品之後，有了某些感發，所以你就認為作者有這些託喻在裡面。所以，一切的作品，一定要透過讀者的解釋和欣賞，她的美學價值才會成立。

進入詞牌之前，我們先看一下溫飛卿的特色，大家會比較快進入作品的意境，《人間詩話》：「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李重光就是李煜。其中說的句秀，我認為葉嘉瑩先生分析得很好：溫飛卿的詞有三個特色，一、標舉精美的名物，會讓讀者自然透過這些精美的物品，聯想到作者美好的思想情感；二、感性的呈現，而非理性的說明。三、詞句之間的情境是突然的跳接。 讀者可以聯想，但是不可以胡思亂想！

《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詞意大概是講一位衣食不缺的女子慵懶地起床後，例行性的梳妝打扮，化完妝後用鏡子看看自己畫的怎麼樣，然後穿衣服。而從何得知衣食不缺呢？如果女主角需要為生活而勞動，哪麼就沒辦法懶起了，也沒辦法穿太精美的衣服。詞意如果可以這麼簡單的理解，哪麼這闕詞就沒辦法成為溫飛卿的代表作了。記得想像詞中的場景。

「小山」，古代床前枕頭旁邊有一個很小的屏風，只遮臉部。不直接講屏風或是山屏，而是講小山，用詞多了一個曲折。 「鬢雲」，是感性的說法，多了一個曲折，而不是用雲鬢這理性的說法。 「欲度」，指正在進行的狀態。 「香腮雪」，香腮上的白雪，而不說雪香腮，一樣是感性的說法。

可看到山、雲、雪都是大自然的景象，感性的品質相近。整句意思是，一名女子在閨房睡覺的時候，晨曦微露，陽光照射在重疊的屏風上，而那光影的驚醒了她，她移動了一下頭，長長的頭髮像雲飄過她那白皙的臉龐。

「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畫眉和妝飾，都有託喻之意，而懶和遲都表現那無人欣賞的哀怨。但是她還是畫了眉也化了妝，因為她要展現自己的美好。充分表達了沒人欣賞的寂寞以及自己的珍重愛惜之感。如同《淮南子·說山訓》：「蘭生幽谷，不為莫服而不芳。」蘭花生長在無人的山谷，不會因為沒人看而不芳香。這是傳統士大夫所奉行的一種行為準則，無論世態如何險峻，仍然堅持表現出自己美好的本質，正因為他們這種為美好理想而獻身的精神，能夠喚起我們的一種共鳴，鼓舞我們向上，追求美好的理想。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剛才已經梳妝打扮好，中間沒有跟你說把簪花裝飾到頭上，直接跳到照鏡子，為了想看看頭上的簪花有沒有戴好，就拿起鏡子檢查，而鏡子裡面映照這美好的面容與簪花，欣賞一番，再畫一畫，再照一照。我認為這兩句寫得極有意境！一個人為了讓自己變得更美好，一點點細節都不放過，流露出對自己的珍賞之情。交相二字表現了一種重重無盡的樣子，無論做什麼事，都用自己最大的精力向一個最完美的標準去追求！

花面交相映，可參考唐代崔護《題都城南莊》，說明人面與桃花一樣美麗。這首詩，我們以後還會提到。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新貼」，把繡花貼在衣服上。 「繡羅襦」，羅是指很好的質料，襦是短襖衣服上還有繡的花紋。 「雙雙金鷓鴣」，衣服上貼的跟繡的都是一對對的金鷓鴣。

女子把自己裝扮得很票亮，用成雙成對的鳥來反襯自己的孤獨與寂寞。

接下來我們看另外一首

《菩薩蠻》 水精簾裡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

「水精」，水晶；參考李白《玉階怨》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 「頗黎」，玻璃。 「暖香惹夢」，溫暖芬芳的香味所牽引出來的夢境。香味可能是香爐的香氣，這香氣引起的夢境，可能是個好夢！ 「鴛鴦錦」，鴛鴦代表的是美好的愛情，錦是質地精美的材料，可能是繡有鴛鴦的棉被，或是床單，大家可以自行想像。

女子房中陳設的精緻，讓人聯想主人情操的高雅美潔。

「江上柳如煙」，柳會讓人聯想到離別，古人都有折柳相送的傳統。朦朧的江邊，讓人離愁的情感更加幽微。 「雁飛殘月天」，古人認為雁可以傳達書信，而且會成為「人」字飛行。思念著遠方的哪個人，有種淒涼的感覺。

水精、頗黎給人是冰冷的感覺，下一句的暖香給人溫暖的感覺，形成一個強烈對比。而前兩句是寫室內的，第三四句是室外的，又一個對比。

「藕絲」，是一種輕薄柔細的一種衣料。 「秋色淺」，秋色是由綠轉黃的顏色。 「人勝」，古代女子「人日」剪彩為「勝」，人日是大年初七，當天女子都會用各種材料做成各種花樣，裝飾在頭上，最美的哪個稱作「旛勝」。 「參差」，形容高低不同的樣子，暗示人勝的花樣繁多。 「香紅」，指的是花，但是飛卿不用理性的說明，用感性的方式，讓你體會花的香，以及花的紅。這裡的花，又讓人聯想到芳草美人的傳統。 「玉釵頭上風」，風表示正在行進，意思是頭上戴的花朵在春風中擺動。

附上兩首《南歌子》名作讓大家欣賞，都是寫男女之間的相思愛慕之情。

倭墮低梳髻，連娟細掃眉。終日兩相思，爲君憔悴盡，百花時。 手里金鸚鵡，胸前繡鳳凰。偷眼暗形相，不如從嫁與，作鴛鴦。

參考書目：葉嘉瑩《唐五代名家詞選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