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是我的第一本王安憶小說,也是她榮獲紅樓夢獎首獎的作品。本書分為造園、繡畫及設幔三卷。明朝嘉靖年間,上海申府次子申明世高中進士,依循地方傳統起造園林,取名「天香園」,《天香》的故事就此展開。
申明世有一妻兩妾,柯海、鎮海、奎海三子。柯海娶徐姓書香世家的女兒小綢為妻;鎮海則娶富裕的鹽商計家女兒小蛾為妻。小綢心高氣傲,本與小蛾不對盤;但在柯海納蘇州織工家的女兒閔氏為妾後,閔女兒帶動申府女性群起習繡,一來二去,小綢、小蛾和閔女兒倒發展出大宅門女性間同病相憐的感情。「天香園繡」亦逐漸萌芽。
後來小娥青春早夭,留下阿昉和阿潛兄弟,託孤給小綢;小綢和閔女兒則齊心為小蛾縫製梅紅為底的華麗壽衣。
最終,是在梅紅上繡粉色的西施牡丹,一長串小荷包似的花朵,銀色細長的蕊。其實是一味藥,藥名叫作當歸。小綢和閔面對面地繡,每每到更深人靜。……園子裡的聲息都偃止了,野鴨群夾著鴛鴦回巢睡了,只這繡閣醒著,那窗戶格子,就像是淚眼,盈而不瀉。一長串西施牡丹停在壽衣的前襟,從腳面升到頸項,就在闔棺的一刹那,一併吐蕊開花,芬芳彌漫。〈繡閣〉
王安憶的筆觸優雅含蓄,接著寫下一代的繡畫故事。
第二卷從〈希昭〉展開,這是阿潛未來妻子的名字。希昭來自杭州,從小讀書寫字,心比天高。她嫁入申府後,帶領「天香園繡」從傳統女紅的香囊襁褓等織品更進一步,開創以元朝畫家倪瓚名作〈雨後空林〉為底的「繡畫」,轟動上海,號稱「武陵女史」。好景不常,申府衰頹,男人們一個個離家出走、遁入空門、吃喝嫖賭,整個家族的生計擔子就由繡畫撐起,上海新富們捧著大把銀子,只等希昭點頭。
然而繡畫須有深厚的古典詩文功底為基礎,並非人人可學,推廣不易;而希昭製作繡畫亦是曠日廢時,無法大量生產。於是又有希昭的姪女、阿昉的女兒蕙蘭,為了單薄的夫家、也為了出身低微但想獨立自強的奴家女孩們,開始向外傳授較易普及的刺繡技巧,是為第三卷〈設幔〉的內容。「設幔」一詞貌似來自《晉書》,當時太常韋逞的母親宋氏開班授課,「就其家立講堂,隔絳紗幔而傳受」,衍生為女性收徒之意。
蕙蘭害怕嬸嬸希昭會怪罪她將家傳手藝外流,終日提心吊膽,直到一個午後,希昭突然來訪,雙方交心長談,為「天香園繡」的前世今生,下了最好的註腳。
希昭想起天香園裡的繡閣,早已成殘壁斷垣,荒草叢生,不想原來是移到坊間雜院,紆尊降貴,去盡麗華,但那一顆錦心猶在。那兩個(學生)站起身,直直地鞠下躬去,蕙蘭在前邊推開門。院裡地上花影團團,希昭走了進去。〈登門〉
王德威先生曾說:「王安憶是屬於上海的作家」,是張愛玲之後的海派傳人。《天香》本是以小說體裁,描摹現實,為上海「顧繡」的起承轉合留下記錄。此外,亦有許多評論將此書與《紅樓夢》並列,兩者各有擅場。
《天香》除了刺繡,也旁及製墨、採茶、木工等種種技藝,都以扼要的方式深入淺出地說明,對照之下,不難看出王安憶欲以讀書人的筆,記下讀書人所不知的工藝竅門,頗有翻轉「唯有讀書高」價值的意味。
在此介紹書中一個我特別喜歡的邊陲人物:阿昉同學趙家的夥計。趙同學家做的是祖傳古董鑑賞生意,阿昉懷疑叔叔奎海被詐騙,所以拜託趙同學和趙夥計掌眼。趙夥計沒有精確名姓,且全書只真正出場一次,其他都是雲裡霧裡的「聽說」,大有神龍見首不見尾之態。
想見鐵口直斷的「趙一眼」並不是那麼容易的,第一次沒約時間,趙同學、阿昉和奎海活生生等了一個時辰有餘,三催四請,趙夥計都說是招待貴客來不了,三人最後鎩羽而歸。第二回約好時間,只見他(相當符合現代藝術簡約風)全身深藍、細節裝飾黑白配,「素雅大方,(一望)就知不是尋常的夥計」。
鑑定完畢,僕主二人一搭一唱,總之想說的就是:奎海高價買來的古畫是假貨。席間趙夥計不吝幫阿昉和奎海科普偽畫破綻,愈講愈高興,最後只聽「趙同學大聲道:還不快走!趙夥計這才看見客人臉上的窘色,自知忘形了,三步並兩步速速退下。」
但就是這樣的實務眼光,打開了阿昉的新世界。「自從在趙同學家裡見過趙夥計,阿昉就覺著了書上世界的虛空。聖人之言可放之四海,上下幾千年接通,唯其如此博大,才顯得人生渺小而且無常。」「家人說他早慧,事實上只是死讀書,……讀著父親的書,阿昉常會生出恍惚,似乎沿著父親的路走,走著,走著,那一端卻陷入茫然。」阿昉的父親鎮海是遁入空門的。
後來「阿昉還專到趙同學家的古董行,去見趙夥計。」結果都沒見著:一次說去景德鎮看陶,再過數月又說去泉州看帖,第三次上門打聽,卻已天人永隔。
趙夥計是去河南安陽看一件銅器,途中客棧過宿,夜裡睡下就再沒有起來。房門是從裡面鎖上的,枕頭下的錢袋裡一個銅子兒沒少,人也不像受過驚動,睡得好好的,所以算得上是善終,只是忒短命,可惜了他一身的手藝。〈亨菽〉
這樣的筆法成功烘托出「一期一會」的難得,亦讓趙夥計在讀者心中留下,「祗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的傳奇感。
小時候讀《紅樓夢》,喜歡人人名字對仗工整,大觀園裡此起彼落的花團錦簇;成年之後再讀,漸漸了解字裡行間那些「沒頭沒尾」——小至算計嘲諷使絆子、大至爭寵告狀出人命,傳統幾代同堂家族裡婆媳、妯娌、妻妾之間妳來我往的彎彎繞,對現代社會核心家庭裡長大、「不會讀空氣」的遲鈍者來說,實在很難一點就通。
相較之下,天香園簡直是溫柔鄉。《天香》裡的角色們即使鬥氣、即使不幸,卻都能看見自主的、正向的光;我們能期待那裡有貴人出現幫扶一把、這裡有轉折否極泰來。例如第二卷〈繡閣〉的前半段,娓娓道來希昭投身刺繡的經過:起初確實是伯母小綢的一廂情願,但倒也不是「女人為難女人」,作者王安憶蓄意彰顯女性的能動性——希昭是自己想通的。
而所謂「女人為難女人」,大概是張愛玲的強項;經典小說《金鎖記》裡的七巧從傳統的受害者變成加害者,典型(性別不正確)的「媳婦熬成婆」,許多情節都讓人不禁懷疑,這樣折磨別人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呢?!而前幾天讀到美國神父Richard Rohr的一句話,或許能解釋這種接龍式的冤冤相報:“Pain that is not transformed gets transmitted.”,未被轉化的痛苦會被轉移(給他人)。
《天香》不是一路順風的粉紅泡泡,卻展現了生命的強韌和優雅。當繁華落盡,希昭從天香園走進尋常百姓家,蕙蘭讚她是「天香園繡裡的添磚加瓦人……集前輩人之大成,青出於藍勝於藍,推天香園繡而至鼎盛」,然後她們如此討論輝煌的成就:
希昭說:那也是時運,好比種桃,一茬青,一茬黄,終於熬到一茬紅熟,巧不巧從樹底下過,落進懷裡!蕙蘭說:樹底下過的人多多少,還是要個有緣的才能得,這就叫作知遇之恩呢!〈登門〉
人間悲歡離合終究是個「緣」字,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生命總會找到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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