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05|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短篇小說 刀少爺

    刀少爺
    「小少爺!」
    「小少爺!」
    阿香一手拎著褲子,一守甩著抹布往一條長廊盡頭飛奔。喂!後面正拖地的前輩們差點腳滑,朝阿香怨去。阿香那過大的褲子絲毫不影響她流暢的動作,最後從一個水桶飛越而過。「抱歉!」
    「小少爺!」阿香拉開盡頭房間的門,被叫小少爺的清秀男孩坐在房內回過頭望向她,臉上露出彷彿早就知道的微笑。
    阿香做為豐安家的奴婢之一,算上來是第十四個年頭了。也是她的年紀。每當豐安家有事情要傳達時,阿香就會像這樣來回奔波。
    這次是來叫小少爺吃飯的。為甚麼叫他小少爺,阿香也不知道。據說豐安家主只有一個兒子,但其實誰也不敢確定,小少爺就是豐安家的後嗣。
    小少爺的房間簡潔明亮,猶如他本人般。阿香看過幾次,雖然從來沒機會踏進去過。若說簡潔,不如說是什麼也沒有。潔白無瑕的牆面,偌大的榻榻米地板空曠地彷彿能有回音,只有小少爺成天坐的那張精緻寫書台是唯一落在地板的物品。阿香總認為,小少爺宛如雪般純淨潔白,其他前輩們也這樣認為,但她們看小少爺的眼神總是不太一樣。
    餐桌的對面是豐安家主—豐安菊徹,與他的夫人。阿香和其他前輩奴婢們則坐在隔壁室的膳堂用餐。
    —很奇怪吧,老爺從來不叫小少爺吃飯的。
    阿香正對著被雪染濕的玻璃用力擦拭,周遭的聲音像互相滲透的漣漪從不間斷。那又怎麼樣?阿香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在窗子的同一個點反覆的擦了五十次以上。
    對阿香來說,小少爺究竟是不是老爺的兒子,都不重要。
    「阿香,這裡有饅頭。」
    從外表看去也只有十六七歲,猶如從白雪內孕育出來的小少爺總是出現在阿香身邊。阿香從來不告訴前輩們這個想法,哪怕只會招來嘲笑,甚至是厭惡。但阿香滿腦子裡裝的都是小少爺救了自己的畫面。一直到今天,前輩們依然對老爺只把叫小少爺的工作分配給阿香而感到不滿。
    剛到豐安家時,她偷拿了兩顆饅頭,一顆給與她相同年齡的朋友。被管事發現後,將她們處以家法,朋友那次倒下後,便再也沒有好轉過。宛若那年冬天,阿香趴在床上,不斷數著天空從不停歇的雪,想著甚麼時候會停。雪停了,朋友的身體也不見好轉,最後被趕了出去。阿香記得管事拿了兩塊小碎金,裝在錦袋內塞給朋友的畫面。那時候梅花盛開,冬風寒俊。
    阿香還是繼續偷拿饅頭或包子。她對母親沒有印象,父親也彷彿只有在夢中見過。但母親的聲音彷彿會在她肚子餓時環繞在她的腦海裡,央求她得照顧好自己,才有餘力去做其他事,去追逐,或是愛一個人。
    對她來說,愛情是好遠的事情。有時候,小少爺會出現在她的夢裡面。
    那天她又被逮著正著。管家怒喝著一定要打死她,不死也得趕出去。當他親自去拿家法杖,回來時瞧見小少爺站在阿香面前,嘴上咬著剛才還在阿香手裡的肉包。
    「這是我要吃的。我叫阿香幫我拿。」
    管事急忙跪在地上,膝蓋碰地一聲讓廚房的人通通下跪,頭低的連小少爺牽著阿香走了多遠都不知道。
    「以後肚子餓,來找我吧。」
    他們坐在後庭院的草地上,阿香第一次如此接近隨時都面露微笑的小少爺。她將肉包塞進嘴裡時,觀察到小少爺的頭髮與肌膚都是白色的。相似雪覆蓋了他一般。
    「阿香。」
    「什麼事?大姊。」
    「妳說阿,我們能有機會像外面那些人一樣,去相親啊?」
    大姊是阿香唯一叫他大姊的前輩。大姊沒看她,手裡玩著糖果包裝紙看著窗外說。阿香也眺望看不見盡頭的藍色天空裡唯一一朵白雲。除了那朵雲以外,整片天空都是藍色的。
    「總會有的吧。」天空的顏色和那朵雲,讓她想起小少爺。
    小少爺每天都穿上有著藍色絲綢線條的白色和服,他也只會出現在自己的房裡或是後庭院。明淨的五官讓他像是呼吸都帶有寒氣,眼神裡的平淡憂傷卻又擁有著如天空般的清澈。身形纖細的他總是把和服穿的鬆垮。阿香曾看過他的衣櫃,裡頭除了相同的和服,完全沒有其他的衣物。
    也是,像我這種連衣服都穿不好的家奴,期望甚麼?阿香這樣告訴自己,把下巴靠在窗溝。
    「老爺,夫人,路上小心。」
    所有的奴婢站在前庭的大道兩側,朝一輛馬車深深鞠躬,直到管事將頭抬起來,早已不見馬車所揚起的塵土,她們才將頭抬起來。在老爺夫人離開家宅的這段時間,管事的眼神變得如鷹般犀利,若她們在這段時間犯錯,將會受到比平時嚴重上數倍嚴懲。
    「阿香。阿香。」阿香被小少爺喚到後院去,從背後拿出饅頭。整個後院鋪滿了季節的楓紅,她們身旁的小水塘上也有幾片,載浮載沉在清澈見底的水上。青蛙在叫。
    「小少爺。」
    「嗯?」
    「為什麼你看起來和老爺夫人不好呢?」
    阿香低下頭,嘴巴停止攪動。
    「她們只是用最適合的方式愛我。」
    小少爺沒生氣,他輕托起阿香的下巴,眼神彷彿在等下個問題。
    「為甚麼你只穿白色的?」因為我喜歡白色。
    「你不喜歡甚麼?」紅色。
    「你認識家裡的所有人嗎?包括我們。」當然。
    「可是你除了這裡,就只在房裡。」有些事不出去就能知道。
    「你不用上學嗎?」不用,我有其他事可以做。
    「甚麼事?」畫畫,或是看書。
    「哦。」
    小少爺從不嫌阿香問得多,而阿香認為似乎永遠問不完,也永遠不會了解他。
    最近城內不安寧的事也傳到豐安家。管家不讓說,阿香也不在意。只是,老爺夫人回來後,非但時常見高客,成天愁眉苦臉,小少爺也開始偶然消失,不見人。
    阿香又瞧見老爺夫人跟著客人上了馬車。
    「我去討老爺開心!」阿香這樣說,下秒大姊就瞧不見她的身影。
    老爺的房間很大,但物件很少。路上她偷瞧過小少爺的房間,小少爺不在。她拎著水桶擦著抹布,盡可能不想也不在後院的小少爺。阿香將數坪大的地板及茶具通通擦拭過,此時已經滿身大汗,她準備離開時,瞧見老爺的房內有間用屏風遮住的空間。她放下水桶,拿著抹布輕輕掀開屏風,裡頭空間很大,牆面上彩著浮世繪,華麗的空間內只有一座刀架佇立其中。刀架上有一把含著刀鞘的武士刀。
    昏暗的空間彷彿會讓浮世繪動起來,左側牆上開的窗將光線正巧映在那座刀架上,空氣中的細微塵埃彷彿接近不了刀,只在附近盤旋。阿香有點懼怕,但她甩開抹布,想將刀鞘輕輕擦過。
    砰。
    「誰說妳可以進來了?」阿香嚇了一大跳,身後傳來老爺的聲音。
    「拖出去。」老爺留下話給在身後瞪大發紅雙眼,嘴形扭曲的管事便走出去。
    一杖杖,阿香被按在小凳子上,身後一陣陣巨響沉悶打擊。她感到褲子一濕,下秒她將閉上雙眼。黑夜提前降至。
    「夠了。」夫人的聲音傳進早已失效的耳朵。
    明月高掛,竹聲迴響進房內。夫人正坐在阿香身後,上著藥。
    「那是老爺的摯愛。」
    一把刀。一把架在刀架上,放在屏風後的刀。夫人或許會製丹,阿香感到一陣涼意,眼神也跟著放鬆下來。若當初朋友也能受到夫人的治療,是不是她的身影還能出現在此時楓紅的秋夜?
    「夫人。」妳問。
    「城裡發生甚麼事嗎?」沒事。
    「夫人。」果然是妳呀,最愛問問題了。妳問。
    「那把刀和小少爺,老爺比較愛哪一個。」
    最疼愛自己的夫人,在阿香睡著後吹熄油燈,隨著輕腳步沒入黑暗。夫人第一次回答不出來。
    還有,小少爺這次沒來救她。
    阿香喝著藥,對著外頭下雪的窗子想著小少爺的模樣。用手指畫輪廓,用指甲畫髮。
    「阿香!過來!」喚阿香來的前輩們神色緊張。托給她一盤子,上頭有五杯茶。這是要給正在老爺房內開會的尊客的。
    「豐安家的!別太過分了!再這樣下去,城被破只是遲早!」
    「豐安家,我們已經被棄,大秀已經不再對我們供給,你不為兵想,也為慶田城的百姓想想。他們等餓死便好?」
    阿香手不抖,她對聽到的怒斥聲一知半解。
    「不管諸家怎麼想,廢城也好,背棄也罷,我手有豐雪,便會抗戰到底。」
    阿香頭一次,深覺老爺是自己景仰之人。此時夫人瞧見她,靜靜起身快速前來接過茶杯托盤並輕推她離開此地。
    大雪撒上紅梅花。與大姊一起看的蔚藍天空飄揚著紅色的星火,空氣夾雜著為刺鼻的煙硝。阿香躲在後院與小少爺吃饅頭的小水塘旁,那堆石子與長草的中間。不久,帶著鋼鐵聲的腳步踏進前院,女人們的叫聲從前庭院傳到大廳及屋內,在延綿至阿香的面前。好似老爺有時會月色下彈琴,有種高低起伏。小少爺說過那叫起承轉合,或說是餘波盪漾。但阿香不懂,為甚麼聽老爺彈琴時不怕,此時她知道自己已經尿褲子了。
    老爺夫人。阿香沒瞧見他們。小少爺也是。一瞬間,她被人揪住髮,從石堆中被拉出來。她被一路拖至前院大門,屍體遍布,沒見老爺夫人及小少爺。這她才想起,最後一次看見老爺,是數日前他帶著夫人曾說過的那把刀,駕上黑馬衝出門已經是最後的身影。
    阿香見到前輩們,還有大姊。管事也在,但他的頭不在,在一攤血泊中。武士們不像豐安家的護衛一般穿著裝甲,他們裸著下半身,將身體壓在前輩們及大姊身上搖動。有規律的起承轉合。阿香不懂,為何沒有琴聲般輕柔,她的雙膝發軟。
    一對男人的生殖器出現在眼前。
    「這娘們看上去沒多大,老子算有良心,讓妳做點簡單就好。」「欸,可別咬阿。」
    阿香不懂。這時她聽見大姊的聲音,她從未聽過的叫聲。大姊在和男人拉扯,那男人腿上多了一把短刀。
    「賤女人!」
    大姊又推又拉,早已散亂的長髮狂隨雪狂舞,聲嘶力竭。下秒,大姊的頭也隨管家一同落地。頭顱落在地上的重量聲敲響寧靜。
    阿香感到恐懼從膝下的雪直竄腦門。她第一次明白前輩們為何正哭泣著。從她眼裡流出溫熱的水珠只是炙熱。
    「喂!小孩。」男人的生殖器再次靠近,臭味撲鼻。
    「妳—」男人尾聲未落,突然猛地瞪大雙眼,下秒頭顱落地,上半身倒在阿香身上。
    那把刀。
    男人身後的雪地上,有著老爺手上的那把刀。那個夫人都不知道老爺究竟愛哪個比較多的那刀。
    阿香拾起它。此時前輩們的叫聲及男人們的狂笑瞬息消逝。
    是小少爺。
    是小少爺。阿香這樣想。
    此時男人們注意到她,瞪大了眼朝她衝來。
    阿香認為自己此時正擁抱著小少爺。
    大姊、老爺、夫人。她不能阻止這些男人,不等琴聲再次揚起。她想保護,想保護小少爺。
    阿。阿。阿。阿。阿。
    阿香不認為自己有說話,但周遭傳來此起彼落的叫聲。
    阿香深知自己正擁抱著小少爺,但卻沒有大姊曾告訴過她的,有愛情的感覺,就是那種能使楓紅變白,使寒雪變暖的感受。小少爺很遠。
    回過神,寧靜的聽見大雪落地時之音。她跪坐著,手裡的刀已經破損不堪。她撫著刀,刀逐漸成了一顆顆逐漸上升,正閃著光的白點。宛若逆降的白雪,逐漸失去刀形。腿上的重量逐漸變沉,小少爺渾身是傷的躺在阿香的腿上。
    「小少爺。」
    「小少爺。」
    「我叫豐雪宗彌丸。我是老爺最愛的刀。老爺的摯愛。」
    「小少爺。」阿香看著小少爺那潔白與鮮紅交錯的白,輕喚。
    老爺的兒子叫豐安雪。他沒能保護。妳的父母在老爺面臨崩潰時幫助了他,並將一把刀贈給老爺。老爺思念他的兒子,便將刀取名做豐雪宗彌丸。便是我。我被賦予名字的那刻,世人皆能見我。妳問,老爺從不叫我。每當人有想保護他所愛之人時,我便會助他。是妳,是妳的心喚我至此,妳想保護的心。
    「嗯。」
    老爺不見我,是因為我所擁有的力量。若我註定染紅霜雪,沒有人願意接近這樣一個禍根。
    小少爺隨著雪消逝,體溫逐漸被雪吸收。
    阿香拾起再次出現於腿上的那把刀—豐雪宗彌丸。她站起身,遠望殷紅的天與煙硝瀰漫的世界。
    小少爺不在了。豐雪也變得殘破不堪,不再銳利。但阿香明白,此時她的內心,已經變成無比犀利的利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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