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16|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七年

    那是什麼呢?
    那是溫和的眼神。也許某種層面來說,那是年紀帶來的從容。但我並不想這麼說。之所以會在這麼多年後腦海中又浮現那樣的眼神,也許是這才慢慢補足了某些理解,可以回過頭為當時那樣驚訝的自己找到表達的語言-我當時甚至無法說出那眼神是溫和。
    那是跟他語言中的侵略不相稱的溫和。
    相較於我,不管是侵略還溫和,現在的我都可以體認到,他都是比起當時的我,來得放鬆的存在。即使偶爾他聽起來也是疲倦。但那種放鬆就是一種控制自如,知道什麼時候該用多少力氣,不多不少。而那些疲倦當初經他描繪得那麼簡略,如今才在時間的回音裡,讓我感受到音波的震動。微微的共鳴,立體而無法忽視。那甚至不是語言,回音震盪的是氛圍,不是語意。
    在那個暗暗的房間裡,他說起他大學時候的事;在他家的沙發上,我枕在他的大腿;做完的時候,他誇我不急著沖澡很好,他還想要擁抱。我認真覺得那是誇獎,比起多數時候他看著我的年輕,經常覺得那是愚蠢的碎唸。但他可能不知道,不急著沖澡,那其實並不是一種「特別懂」。事實上那只是因為,我的心靈比身體敏感太多,我還來不及感覺到身體的濕黏,心靈的衝擊經常讓我傻愣在原地。那其實恰恰相反,是一種「特別不懂」。因為後來,後來我也只是一個想要沖澡的女人而已。
    他喜歡年輕的身體,一面也叨唸著年輕的愚蠢,具有物化女人的傾向。怎麼說似乎都不太討喜。二十歲的時候,我只有朦朧的不適感,有太多無法理解、無法確定的事物使我分神。厭惡的本身,需要確定。我當時的理解力無法讓我擁有厭惡,我只能矇矇地說:我不舒服。
    即使日後受了女性主義的召喚,我也沒有拿著女性主義的劍,回過頭去伸張什麼(某種程度上也太過顯然,這完全是一種沒有意義的對牛彈琴)。並不是說我就特別寬容大量,我甚至也有了明確的厭惡,但那很明顯是一種更基本的道理,基本到不需動用女性主義。然而,我也只是草草生了氣-在MSN的末代,我解除了封鎖,在他的道歉與重新邀約,在他的那句「我幫妳買高鐵票」,我婉轉但堅定地拒絕,並且全然地瞧不起那句道歉。我是生了氣,非常延遲地生了氣。
    但你相信嗎?我其實,對他有說不清楚的謝意。
    誠實地說,他享受我的年輕,我享受他的老練。論起低劣,我不知道哪一個更甚。即使我可能曾經因為衝擊的力道過大,而看起來像是受傷的那一方,但二十歲的我負不起選擇的責任,也不可能到了二十七歲,還要繼續責怪當時那個只比現在的我大十歲的男人。
    不再是十七歲的差距了。
    這七年來我在做的事情,本質上甚至沒有高明多少(我只是擁有了比較精準的判斷),也許就足以說明,我就是一個這樣子的人。我只是在當時,不夠了解自己的細節,不清楚自己的喜好,覺得他對我的衝擊,弄壞了我的什麼-或許我就是得被弄壞什麼的人。我的意思是,即使不是他,也會是別人。
    「要不要當我女朋友?」
    大約一個多月沒有約見的某天,他丟了我MSN訊息。我在男友家睡了幾天後才返家瞧見。
    我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想問細節,得到的是這樣的回答。
    「那是幾天前問的,失效了。」
    他真該像罵我一樣地那樣罵他自己幼稚。
    我沒有生氣,雖然那個時候的我經常沒有生氣。但那裏面有一些,比起沒有生氣還更老更沉的東西,用著我自己當時都無法理解的語氣:「我前幾天離家的時候,看見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男人的背影,那時候我想起了你。」我沒說,那裏面有矇矇的暖意。儘管我不見得喜歡,卻無可迴避地真實。
    「我這幾天在男友家,沒去上課,吃不下,沒有洗澡,說不了話,哭不出來。他惹我生氣,還就自己裹著棉被睡了,我氣得打棉被裡的他,他只是坐起來,問我一句:『妳有沒有好一點?』」
    我被那一句話問得唏哩嘩啦。
    「所以我覺得,我應該跟你到這裡就好了。」
    隨後我花了七年,才又到了這裡。
    ****
    女性主義之所以在這裡沒有成為劍,是因為我使不上力。在那樣感受先於理解的狀態,充滿經驗性的,以至於我無法從後續補上的理論去介入自己的經驗。在女性主義之後的經驗,我也同樣做不到。
    所以後來我在毫無章法地亂翻,文學、電影、任意談論的語言裡-有著某種模糊性,我才找得到安慰。即使那裏面有種芭樂的、性政治上的倒退,我都實實在在地,得到了安慰。女性主義教會我辨認,跟心理學一樣。但辨認不等同於安慰。
    辨認只是理解的充分條件。
    補完了這些真是暢快得想哭。
    2016.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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