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07|閱讀時間 ‧ 約 4 分鐘

雲端情人:漂泊意識的暫時

《雲端情人》Her (2014)
《雲端情人》Her (2014)
西奧多決定要徒手把微波爐裡的蒸蛋拿出來,用最快的速度放到桌上。「好燙,」在那兩秒鐘裡他想。不過是粒子互相摩擦,竟可以產生這種致命而平靜的熱度。「震動。」他握著這個字眼尋找湯匙。有時候是低頻巨響,扯著心臟往下沉,有時候是打開窗戶吹過的一陣油膩的風,視野膨了起來卻黏黏的,像烤箱裡的蛋糕一樣。生活無處不是震動:信紙上的問候,路燈下偶然的暴力,以及牆的後面,毫不停歇的叫床。他翻找唱片,想要播一首略為哀傷,但相信很快就好起來的歌。「所以是一首勵志的歌。」音響的智慧聲控程式下了結論。「並不是,謝謝。我知道我要的是什麼。」他反駁。系統自動播起了一首試聽,西奧多瞄了一眼螢幕,歌名是〈我要的是什麼?〉。真是夠了,他想。自從她消失以後,西奧多和這些智慧程式一直渾渾噩噩,計畫著午餐吃沙拉配燕麥粥,下一秒卻叫了辣雞翅和啤酒外送。或是莫名其妙訂購了一顆巨大無用的粉紫色瑜珈球,在房間的半空飄浮著,一點下來的意思也沒有。這些瑣事對他來說其實並不苦惱,應該說他反而渴望這般失序 ── 若是生活照樣井井有條,那才令人窒息。因此西奧多決定把這首歌聽完,吃掉降溫的蒸蛋,再爬到頂樓俯瞰一會兒城市。
下午五點半,整片屋頂像被夕陽用力地親吻過,留下潮紅的斑點和不自在的餘溫。所幸晚風來了。他關掉耳朵裡的隨身聽,專注聆聽著晚風灌進窗口從排氣孔呼嘯而出,穿梭在狹窄的空氣柱之間所發出的,略微不和諧的音階。襯著那一萬盞被點亮的室內燈,一萬台關上又打開的電梯,一萬步赴約的雀躍,還有一萬台經過噴水池廣場駛向餐廳的汽車,那光束與水流的激撞。西奧多倚著圍牆,試著不再去觀察黃昏的雲朵是如何年復一年地詭譎。在這些雲還像蒸蛋那樣滾燙的時候,它們的平靜亦無法拯救西奧多對於愛的無可迴避的悲觀,它們只是讓他去思索一種很是奇怪,卻又自然而然的升降,像是落葉歸根,烏雲覆滅田野,遭閃電擊中因而眼神閃爍的海浪,死了兩個登山客的山脈,過了一星期又拔高兩公尺 ── 這全部都造就傷感的,粒子的不穩定。西奧多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攀坐在裝置著收波器的高塔上,雙腳懸在漸暗的天色裡。他想起坐在游泳池畔的感覺,失去一部分的重量之後,瞪著扭動的淺藍色磁磚。「我們的意識是水的迴路,我們的身體是肥沃。」他從三米高的跳板跳入水池,那疼痛提醒了他身體遠不止是觸覺,身體是他之所以不想起,以及他之所以記得,處於一地,所屬一時,她是怎麼無中生有地包裹了他。身體讓悲痛有維度,離別有方位。身體呼吸,緊擁,睡眠。身體抵制虛無。
一切都很神祕,西奧多想。她是如何組合千億束的電磁波,模擬了踏在熙來攘往的沙灘散步,而一隻海鷗飛向悠遠海平面的生存感覺呢。然後再置換一次方程式,轉播成一段旋律,震動的粒子,告訴他浪漫是如此收束自如,依戀是如此真確,沉默是如此慌亂,而疏離是那麼慘不忍睹的完整。
西奧多伸展了背脊,過去毫不留情的早晨又遠渡而來。他仍然相信愛的實際存在,就在她說她從未愛過的那一秒鐘,僅僅一秒鐘的短暫,與一張床的微小,就在那兒。意識有一天會熄燈,而身體有一天會解散。他相信。就在那兒,只因極似永久,但不是,所以存在。
她總有辦法更新。而他總有辦法壞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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