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09|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池上雜記

台二十三線的曲折堪比同性間的情慾。山間公路時而皺褶時而疙瘩,到了富里接上台九線,耳機裡的和弦已經升了個半音,煞有鬼魅地扭動起來。沿途經過的荒涼景物在感覺記憶的邊陲暗地閃爍,還沒溶掉,又隨著遠方一列衝出來的橘皮火車四處飛濺:小片蒼白樹林,營養不良的油菜花田,極短橋與隧道,廢棄床墊集散地,鏽紅色高壓電塔,緊接著就是日復一日以藍天粉刷的水田。一年前去花蓮時,火車沒有停靠池上,因此我只曾經轟隆轟隆地盡快略過這個地方。那時我才注意到列車的行駛方向標示從南下轉為北上,覺得甚為奇妙,明明是絕對線性的鐵路,只消一個角度就有兜轉的餘地。這或許也是伯朗大道另種可觀之處:完全的筆直,在地球是圓的前提下總有那麼丁點稀罕。
綿長兜風裡的短暫幾秒,我們瞄了一眼金城武樹。這個季節,水田冒著短促銳利的硬髮,伯朗大道有如一條長尺斜亙,人群行走其間像水管牆垣的螞蟻隊伍。陰天讓風景的暗處顯得墨跡一般,但在此之前,下午一點鐘左右,陽光仍瑩亮舒適,樹影細密,天空幾無遮蔽,每道雲縫都清清楚楚。我們在車站附近的小巧咖啡店 BIKE DE KOFFIE 吃午餐,是一盤剛烤好的米貝果抹奇異果鳳梨醬,配上香濃極了的小米酒熱拿鐵。店裡店外都放了台舊鐵馬,老闆說這是她先生以前賣咖啡的工具,直到後來他們結婚,才開了一間實體店面。「但他還是喜歡騎著腳踏車到處跑啦。去市集啊,音樂節啊。」吧檯後方除了廚房,還有幾個大烤箱,用來烘貝果的。牆壁貼著走走池上工作室印製的地圖,贊助一塊硬幣就可以索取,上面詳細標明了池上所有淺嚐即止深喉嚨也可以的豐富生活地景(到底在寫什麼):遠道而來的人們因為那份嚮往久久不散因此決定做些什麼多愛這裡一點,或者生長於此的人發現了故鄉的好也許在於它並不需要更多督促發展的責備。這些人的存在讓我們這一小群厭惡花車與商業化觀光的遊客,可以從容地因為單純路過美麗淡然的田間小徑,而感到幸運。
拉門打開,店長的友人攜狗而來。「寶貝來拜年了。」牠看上去年紀不小,掛著憂容,但上捲的尾巴、「寶貝」和額頭正中央的一張吉利春聯貼,出賣了這副哲思氣場。牠趴在地上,望向門外,垂目削弱視線,不大理人。傍晚我去借冊所看書,又見到牠,才想原來是店狗。仍然趴在朝街的吧檯,冷眼旁觀從隔壁蔬食餐館走出來的一群人。寶貝的靈魂可能是貓吧。
離開咖啡店,我們去拜訪了爸爸的高中同學,他在池上種出了總統米,以及採用有機農法耕植卻肥碩到不行的蔬菜,綠得像他的政治立場一樣。在他兼營民宿的自宅裡喝手沖藝妓,食蕉閒聊,過了半晌才發現角落有隻蜷縮沉睡的巨無霸三花貓:他媽的這還是貓嗎?「牠是石虎和家貓的配種。」哦,還真的,這隻不純。目測體重約有九點五公斤,輕摸一下就醒了,眼神警覺,並露出牙齒,不是在打呵欠。米總統熟練地抱起牠,立刻喵了好大一聲,我忍不住廢話一句,「是性感低頻聲線耶。」大貓在他的懷裡止息了動靜,「剛養的時候很野,很會抓人。」他把貓放回了被窩,沒幾分鐘又捲成發酵麵糰睡著了。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米總統作我們的地陪,帶我們繞行池上,去看了他的碾米工廠和菜園,並經過一座空蕩蕩的動物園 ── 其實是一處圈地,接收部分木柵運來的野生動物,沒有開放參觀,但走在圍欄公路邊就有機會看到。路上,雲層逐漸厚實起來,收緊了光,在完全轉變為陰天以前,那光線因為孔隙狹窄反而有種幻異的波紋,色澤銀質很是柔軟,風吹如浪擠。
最後我們來到了米總統的舊家,名為糙米的老狼犬在入口的田埂瘋狂甩著尾巴,想是認出了主人。我們爬上老屋的屋頂,跨過廢棄鐵皮與鋼架,眺望暮色中的池上。一棵楓樹像個脾氣溫和的嬉皮站在近處。然後我們回到屋外小路,米總統打開一袋米糠樣貌的飼料,從路邊的溝渠倒入,另一端通向家門口的魚池。「你種米,種菜,養貓養狗,還養魚。你是在經營摩爾莊園嗎?」他笑笑,給我們看晴天時從同個視角拍的魚池,簡直山水誌封面:陽光好的時候,藍天白雲,池上的秧田就像一面大鏡,可像仙境。我們送米總統回家。
晚餐以前我們在走走池上吃了兩罐鮮奶酪。夜裡氣溫在降沒在煞車,但還是毅然決然握著冰涼湯匙一口蜂蜜一口奇異果鳳梨醬 ── 這些池上青年全都在互通有無。店內的桌板以廢棄舊木窗墊上一塊玻璃製成,牆面滿滿的都是書套包得仔細的藏書,隨時歡迎翻閱。我靠近書架檢視,那品味相近地令人心驚:大多是近一年非常想看的一些書,設計類專書與雜誌,獨立出版社重新推出的經典文學;有些甚至看過了,例如《獻給地獄廚房的情書》,那屬於女子力的粗壯瘋狂上刀山下油鍋歷歷在目啊。翻起馬欣的《當代寂寞考》影評性雜文,目錄條列出的電影我看過的不少,比起她其他的作品《長夜之光》、《反派的力量》多許多,便興味盎然地埋頭讀起,讀到爸媽都過街點了肉圓和豬肚湯坐下來吃。寫〈新世紀福爾摩斯〉那一章有句:「我要風雨無阻地行走,只求別人不要來吵我。」禁不住當場抄錄。就抄在筆記本裡稍早蓋印的「寶貝」手刻橡皮章旁邊。
我離開走走池上時已經沒了客人,店員正好暫時關店去覓食。一陣小聊:「幸好你們開得很晚,我原本下午就想來的,不過畢竟跟家人一起,晚上還要到關山那兒。」「你之後可以自己再來啊,比較好玩。」「當然,走走的地圖我都收好了。」
這裡其實是一間設計工作室,平常接台北的案子,同時也推行池上認同運動,串連東海岸、南迴與縱谷區的藝文地景,出版小型刊物、架設網站,介紹台東、花蓮小鎮的原味好所在,交織外地青年亂鬥殊異才華的新力量。曬穀場、書局、鐵道、舊戲院、水圳、宮廟、咖啡館、學園,每一個地標都彰顯著一份珍惜之心。一個鄉野的價值或許不在於它出產多麼風格獨特、歷史深厚、美麗不能逼視如錢塘火山因而大有商機的體驗,而是你來到這邊,明白平易純粹鮮有干擾何其珍貴,明白城市是可以如此輕易地令一個人自大隨即充滿失落感;感受遼闊這件事情和許多的小生命,也感受生活在這裡的人覺得自己有多麼富裕,卻因此能夠謙卑地在這個他們熱愛的土地上彼此餵養。一個鄉野的價值是關於自然與人群的生命力如何互相撼動。
把雞腿骨頭扔給眼睛滴溜轉的野狗,牠還在空曠的馬路上目送我們慢行而去的車燈。晚上九點,我們繼續沿著台九線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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