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跌倒在月台上的時候,臉色還透漏著茫然。那是一個天空澄淨的午後,我的車班過了,下一班還得等一個多小時。於是我把帽子拿下,撢了撢,又重新戴上。然後沿著手指骨一節一節的捏緊,直到小指略為慘白。我想起小學時一個老師說過的可怕故事:有個男孩回家時經過暗巷被綁架,他被救出來的時候,手腳縛住,沒穿衣服,生殖器上緊緊綑著橡皮筋,都發紫了。這個故事只是想告訴我們兩件事:第一,不要走暗巷,第二,不要把橡皮筋綁在手指頭上,一不小心就該截肢了。我垂下手臂,轉頭看了看電子鐘,才五分鐘過去。我拎起行李,打算回車站去買個便當,然後找地方坐著吃。就在下樓梯的前一刻,我看見她慌慌張張地從一列緩緩啟動的火車跳下來,然後跌倒在地。
我停了一下,等她爬起來,這樣也許又可以打發個三十秒。我在心中默數。三,二,一,起來。她仍坐著,遲鈍地東張西望。我不明白她在張望個什麼勁,也許是沒一塊兒跳下來的旅伴?這裡又不是印度,每一台火車頂上都載了幾千個人,經過海岸就跳水嬉戲,再爬回軌道火車仍在不遠處。我離開月台,到超商去買了便當,又見到她光著腳在小小的候車室徘徊。她什麼時候把鞋給丟了?我打開盒蓋,把麵條拌進醬汁,看著她靠在售票窗口邊說些什麼。車站靜而空曠,但我聽不清楚。
「她不知道這裡是哪裡。」坐在我旁邊的南極燕鷗打開收音機,沙啞的雜音像一團吹到地面的灰塵。牠調整頻道,兀自說著,「這裡是個讓人放棄變好的地方。」三,二,一。牠轉動。喇叭發出悶響,我昏昏欲睡,陽光陌生,那一節一節漫長的枕木最終形成一個尖端,刺向一間染血的桑拿室。「你不覺得這裡還是太熱了嗎?」我問。「所以我經常想著飄雪的葬禮。」南極燕鷗說。牠轉到一個很潮濕的頻道,混合著苔蘚生長的聲音,屋簷滴水,和奔過涵洞的腳步聲。我望向售票口,她不見了。她離開了,或者她殺了售票員,然後取代他的位置。我謹慎地站起來。
忽然間,收音機傳來一則新聞,報導著發生在不遠處的火車爆炸事件。我走回月台向著盡頭張望,天際有一縷細微的煙,但也就是一縷煙,甚至令人平靜。火車永遠都在不遠處,我想。或許你只要奔跑個幾分鐘,或游泳像是游向一座巨大的懸崖,你就可以追上。對面月台她不久前跌倒的地方,落著一雙鞋和四邊打了結的手帕。我困惑著,好像那些是自己兒時的東西。我轉向另一邊,下班車大概明天以前再也不會開過來了。軌道的修復永遠不會是拼接玩具模型,這裡斷了,找個彎道又可以平安無事。我跳下月台,在鐵軌的縫隙散了一段長步,一直走到看得見爆炸現場的地方。那是一座正在整修的鋼橋,底下的河床乾枯了。我望著破損焦黑的鋼筋,和碎得像花生殼子、冒起大火的車箱,救護車、警車和新聞車來來往往。我站定,想著跌倒的女子,那模樣像是無意間從憑空著火的車箱落下來,或就在幾秒鐘前狠狠背叛了什麼,才會有那種不知所措、忘東忘西的神情。「或者被一台玩具火車絆倒。」我默念,「在燈暗的房間裡,踢翻了一台火車,卻連一點點,一點點傷亡也沒有。」
橋梁就要徹底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