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顯地,《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用超現實的劇情和抽象的畫面填塞著整個時間軸,看似是一個個沒有人經歷過的,幻想出來的故事,實際上卻是成千上萬個孩子與家長的真實。
劇組藉由這樣的手法改編,既大膽又無比地諷刺,剛看五分鐘你幾乎能瞬間斷定,這是一個很成熟的劇組拍攝的,一部很成熟,也很成功的作品,讓人覺得好看之餘也同時感受著恐懼。
網路上幾乎所有的評論都重複說著同樣的一句話,「這是一部讓人很不舒服的戲。」為什麼?因為明明是這樣超脫現實的戲劇手法,卻能讓你在每一幕裡聽著在日常中耳熟能詳的「父母語錄」,讓觀眾共感著戲中的父母親還有孩子。
故事講述離婚後成了單親媽媽的淑麗,一個人扶養著國三的兒子小偉,她憂心著兒子學壞,成績不好,沒有前途,認為孩子必須得在她細心嚴格的看管下才能平安優秀地成長。淑麗某天發現了小偉竟然想造假成績單,以獲得參加畢業旅行的機會。
她的孩子,怎麼能做出這樣錯誤的行為?煩惱之際,淑麗遇見了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而她得到了一支遙控器,一支能夠操控小偉人生的遙控器。她手握著遙控器,替小偉做出所有她認為對小偉有利的選擇,包括交出正確的成績單、包括補習、包括女友,甚至包括,活下來。
這才第一集,就有太多太多想講而不知應該從何說起的內容。
故事的前十分鐘,柯素雲飾演的淑麗便在觀眾的眼中快速地建立起一個堅強、挑剔而又神經質的母親形象。她無法忍受家中的些微髒亂,所以一打掃起來就會一塵不染,面對兒子溫柔端莊,卻不怒而威,老是對小偉說著「我是為你好」,也總要小偉用一樣的努力回報於她。我很喜歡柯素雲在扮演這個角色時,永遠挺起身板,腰桿打直,走起路來永遠不急不徐,而又充滿母儀的樣子。 看著就覺得特別恐怖。
在公視的官方介紹網站中,淑麗的角色介紹是沒有名字的,只有「紀媽媽」三個字代表著她。開頭連續而又片段的畫面中,有一段是她向大家介紹「我姓紀」,卻在離婚後,回歸了「陳小姐」的身份,還有幾幕是朋友之間喊她「淑麗」,以及她不停寫著自己的本名,這些畫面短暫而且片段,卻清楚而又殘酷地帶過她在幾個身份中的轉換,但無論如何稱謂如何轉換,她一直都是「小偉媽媽」,既無法變,也不想變。
劉子銓飾演的紀培偉,是個很會忍的孩子。他忍受著重複的六月七日,忍受著母親病態般的控制慾,虛與委蛇,陽奉陰違。前期他似是很清楚自己在與母親之間的角力上,他是毫無勝算的,所以當淑麗要他去補習的時候,或是要他換下衣服,朗誦「我會好好讀書,考上好大學」時,他都乖乖照辦。在當淑麗兒子的十幾年間,他早已清楚和他母親應對,硬碰硬是無用的。
直到他遇見了小嵐。
我特別特別喜歡戲中小偉和小嵐兩個人在視覺上的對比。小偉的衣服、床單、房間,無一不是藍色,淺藍、深藍天藍色,一望無際的藍,是淑麗覺得最襯他的顏色,同時也是小偉的憂鬱,以及被淑麗控制的證明。 藍色的他,卻在圖書館裡遇見了色彩斑斕的小嵐。她畫的畫,頭髮的顏色,身上的衣服,還有手上的配件,每一處都像是繽紛鮮艷的花朵,當她將彩筆遞交給小偉的那一刻,也使得他的世界,開始出現其他顏色。母親是畫家而父親是音樂家,這樣的出身,像是註定了小嵐天生的特別。她不受拘束,熱情活潑,不在乎世俗眼光,既敢偷偷在圖書館的書桌上畫畫,也能夠拿水槍在畫布上恣意揮灑,簡直活成了小偉最羨慕的樣子。 到這裡,主角齊全,劇本的轉折終於鋪好了紅毯。
遙控器一鍵按下,小偉逐漸鮮艷的世界瞬間歸於死寂的藍。他人生第一次與淑麗的正面衝突,得來的代價是小嵐不再記得他,這一段對著小嵐的家崩潰的爆發,劉子銓的詮釋得還行,雖然有一點微妙,但就以十五歲之齡能演出如此,算是不錯。
我最喜歡的是他後面自殺輪迴時生無可戀的詮釋,故事前期的他眼神看著不太有精神,隱隱有些憂鬱小生的樣子,頗為精準地詮釋出身負母親巨大壓力的考生形象,而後期進入自殺週期的槁木死灰,整個人活像是煙火炸開後的灰燼,再無半點燃燒的可能。我覺得那一段的眼神特別到位,也最能引人心疼。
小偉的自殺週期段落,是我最喘不過氣的幾幕。第一次割腕,卻只得到母親的崩潰和事後假裝沒事,第二次浴室引燃吹風機,張開眼睛,又是房間天花板。到了第三次,他甚至是毫不猶豫地跳下陽台,醒來之後,依然看見媽媽關愛的眼神,和隱隱快要潰堤的情緒卻拼死隱忍住。
我不禁想,或許小偉,人生其實到十五歲的這個時候就已經停止了吧。遙控器是殘忍的,因為每一次的倒轉,都會令他帶著倒轉前的記憶回溯過去。此時的他,既失去了小嵐,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很多人說自殺不能解決一切,但自殺成功的人,至少已經不再受當初的煩惱束縛,而自殺不成的小偉,他的痛苦又該如何排解呢?
從這段開始,正如他在小嵐家嘶吼著自己的名字,紀培偉的意識就此消失,剩下的只有淑麗的兒子而已。我本來以為故事就到這裡結束,沒想到淑麗兒子繼續長大,演員也從劉子銓,換成曾少宗。 曾少宗在這齣戲的演出也是出乎我想像地好,一直知道他在演戲,卻在《你》劇中才一窺精湛的演技,誠心祝福他之後有更好的發展,這個演技完全拿得出手。
長大的兒子像是順著淑麗的軌跡行走,除了事業有成,冷漠堅毅之外,還繼承了她神經質的強迫症。這個設定是我覺得本劇讓我最不舒服的一個點,仍然是這齣戲的風格,故意的設定,意圖使人感到似曾相似,而細思極恐之後令人戰慄。家庭教育肯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DNA,無論血親與否,不管染色體排列,你總能在各種微小的細節中,找出他們同為母子的證據。 而在小偉身上彰顯這種特質,無疑是對他人格上最根本的否定。
他恨他母親一輩子,卻永遠都擺脫不了她。
劇情的第二個轉折來到兒子和莫允雯飾演的湘婷見面的一番言論上,看到對方為了所愛勇敢地離開家,讓他逐漸想起自己原本的身分。
我想特別推曾少宗在保險箱前的這段表演,滿臉涕淚,焦慮咬著指甲,還有抖著手按下各種推測的保險箱密碼,最後用自己的生日解鎖的瞬間,我彷彿聽見一股巨大的雪崩從我的背後滾滾而來,那是一場以愛為名的災難,積累了幾十年的愛、壓力與控制,終究抵擋不住小偉渴望自由的吶喊,聞聲瞬間崩塌而下,既覆蓋了小偉,也覆蓋了觀眾。
我一開始想著劇本把淑麗的控制慾實體化成握在手上的遙控器,覺得實在是一段很高竿的轉化,但小偉吼出了這句話時,我才發現遙控器能代表的東西太多了,他是淑麗的遙控器,也是小偉的人生。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戲劇中的小偉終究還是得以回到了初識小嵐的那一天,流下了苦盡甘來的淚水。但現實中又有多少人能夠擁有一支能夠回到過去的遙控器,又有多少人能夠將遙控器牢牢握在手中呢?
在文中,我不願意將淑麗代稱為小偉媽媽,正如我不想給小偉扣上淑麗兒子的帽子。許多人都說,這部戲是在成長過程中受到情緒勒索的孩子們的悲歌,但當初寫文那兩天我剛好在家裡和我媽有了衝突,抒發心情後有不少人給了我意見,致使我在觀劇時漸漸關注到了淑麗身上。
開頭的時候,淑麗的前夫對她說,「妳很堅強」,完全錯了,沒有人是堅強的,也不應該被認為要堅強,更沒有人是應當為了誰而活的。每個人都應該是獨立的,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你的母親也不應該只能是你的母親。
思至此,本來快要吐盡的這口氣,又重新梗住了我的喉頭。